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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方媛(上)
9月11日这天很晴朗,虽然一个月前就入了秋,但天气依然有些闷热。
上午九点五十分,职业技术学院的下课铃响了,方媛率先从第二阶梯教室里冲出来,把一百多名学生甩在了身后。
方媛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工作二十二年了,一直给旅游管理专业的专科生讲旅游经济学。这门课是专业基础课,没有多少实际用途,讲起来很省事,但也很难受。省事在她基本上不怎么需要备课,只要把教材自带的PPT课件播放一下,照着念一遍,再随口解释几句,举几个例子,把课堂时间占满就OK了,因为教室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听讲;而正是因为学生大都左耳听右耳冒,上课的过程对她来说就显得无比尴尬,总有一种傻乎乎的感觉;更要命的是,一百多个学生一直在下面低声说话,整个教室里总是充斥着嗡嗡嗡的噪音,以至于她根本听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总有一种正在游泳池里潜水,马上就要浮不起来了的窒息感,很无力,很焦虑,很煎熬。
从教室到办公室要经过很长一段走廊,方媛放慢脚步,秋风从走廊上每个窗口吹进来,轻轻拂过她汗津津的脸,她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最近特别容易出汗,讲完这两节课,后背的衣服早就全都湿透了,此刻被风一吹,感觉凉飕飕的。跟她同一个办公室的马老师比她年长十岁,前几天提醒她说,这可能是进入更年期的表现。
不会更得这么早吧,方媛在心里暗自嘀咕,抬手把额前汗湿的碎发抿到耳后。她身体挺好,生理周期正常,刚满四十四周岁,今天正巧是她的生日。
她推门走进办公室,屋里只有马老师一个人在。
“生日快乐,方老师。”马老师笑道,指了指方媛的办公桌,“喏,工会的小刘刚才给你送过来的。”
桌面上放着小小一束粉红色的康乃馨,花朵间插着一张淡金色的贺卡。
“谢谢。”方媛边说边打开贺卡,里面夹着一张蛋糕券。她把蛋糕券收进钱包,把贺卡随手塞进抽屉里。
课间操的铃声响了,马老师站起身,准备去操场上和学生们一起做广播体操。
“你也去吧?活动活动筋骨。”马老师笑道。
方媛摇摇头,说:“今天不去了,刚站了两节课,腿酸得不行。”
马老师一笑,自己出去了。
方媛把空调的风量调高了一级,坐下来看手机。
手机提示有13条未读信息。
最上面一条是儿子罗森发来的,简单的一句“妈妈,生日快乐”,后面还加了一个蛋糕的小图标。方媛看着儿子的微信头像,笑得眉眼弯弯。罗森今年刚考上C大学,十天前才被她和罗林一起送去学校报到。她顺便点开儿子的朋友圈,只见里面新增了好几张军训集体照。她忍不住扒大图像仔细端详罗森,觉得儿子有点晒黑了。
她把推送信息、广告、银行和保险公司的生日祝福统统都删除,还剩下一条罗林发来的微信——“老婆,我拉肚子了,牙也有点儿疼,上午不去公司了,在家小睡一会儿,你回来别叫醒我。”方媛看看时间,是半小时前发来的。
这个人啊,一天到晚净事儿,她放下手机怏怏地想,心里不免烦躁起来。今天她过生日,已经约了父母和妹妹方芳一家晚上一起吃饭,饭店都预定好了,可现在罗林的牙和肚子都出了问题,这晚上的饭还怎么吃?
学院有规定,教职工过生日可以休半天假。方媛本以为罗林今天上午要去打理一下他自己经营的那家小公司,所以她打算先在学院食堂吃完午饭,再去火车站附近的商业区逛街,逛到晚上再去饭店和家人们聚餐。现在罗林却说自己出了状况,她越想越不安心,决定先回家去看一眼。
职业技术学院在城郊,离方媛家很远。她平时为了节省油钱,经常坐学校的通勤车上下班。幸好今天下午要休假逛街,晚上又要出去吃饭,她自己开车来的,再加上中午路上车少,十一点就到了家。
罗林果然在家,只是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睡觉,而是在书房里,坐在书桌前,正对着电脑微微皱着眉头。书桌一角的煮茶器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闻着好像是在煮冰糖白梨水。方媛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电脑屏幕上是一首填了一大半的词。
“哎,你不是说不舒服,要睡觉吗?怎么又弄上这个了?”她忍不住问。
“睡不着。”罗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眼睛仍然盯着屏幕。
“那你到底是不是还不舒服呀?”方媛有些不耐烦地问。
罗林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了方媛一眼,说:“就是因为不舒服才睡不着嘛。”
“那晚上吃饭你到底还能不能去呀?”方媛追问。
“到时候再看吧。”罗林淡淡地说,把目光又移回到屏幕上。
“可是我把饭店都定好了,爸妈和方芳那边儿我也都通知到了,你不去总不大好吧?”方媛提高了声音。
罗林没有吱声,只是提起煮茶器,向手边的一只青花瓷盖碗里斟了大半盏热热的冰糖白梨水,端起来小啜一口,继续皱着眉头填他的词。
方媛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到卧室换上家居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人看电视,没头没脑地看了半集谍战剧,终究忍不住心烦,关了电视,扬声问罗林:“哎,你早晨量过血压了吗?是不是忘吃降压药了,血压高才不舒服的呀?”
“你们家血压高拉肚子啊?”罗林没好气地说。
“我不就白问一句嘛,你急什么呀?”方媛也板起了脸,“那你到底吃没吃降压药啊?”
罗林不回答,须臾,踢踢踏踏地从书房走出来。方媛这才注意到他上身虽然穿了一件半袖T恤衫,但下身却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看样子还真是打算睡觉却没睡着。
罗林从茶几下的小药箱里摸出装降压药的瓶子,倒了两颗药在手心里,回到书房就着冰糖白梨水一口吞下,片刻之后却又走出来,踢踏踢踏地向卧室走去。
此时方媛已平复了心绪,抬头看看墙上的钟,都快十二点了,就问道:“罗林啊,你感觉好点儿了没有?中等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你要是不爱做,我做也可以。”
“你别烦我。”罗林头也不回地说,径自走进了卧室,踢掉拖鞋,咕咚一声躺在床上。
方媛没来由地被戗了一句,刚平复的心情又郁闷起来,这时却忽然听到罗林在卧室里很响地打了一串呼噜。
她不由得一怔,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却本能地觉得那呼噜声很不对劲儿,于是起身去卧室查看。
她一看罗林的样子就知道出事了——只见他仰面躺在床上,静静的,一动不动,身体看上去有些僵硬,脸色极其苍白,眼睛半闭着,嘴半张开,嘴唇的颜色明显变得青紫。
她慌忙来到床前,拍打着罗林的面颊,喊道:“罗林!罗林!你怎么了?”
罗林毫无反应。
方媛真的慌了神,叫道:“罗林,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找救护车!”说罢,磕磕绊绊地跑回客厅,抓起手机拨打120,结结巴巴地说了罗林的病情和住址,然后又跑回卧室,蹲在床边拉住罗林的手。
罗林的手很凉,手心微微有些汗湿,但是摸上去非常柔软,就像用橡皮泥做的,一点儿力度也没有。她试着摸了摸脉搏,情急之下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忽然想到应该通知一下家里人,首先要通知的自然是罗林的母亲。
“妈,罗林生病了,我刚叫了120……”她拿着手机哭着说。
罗林的母亲是一位资深的心血管病医生,只听方媛说了两句,就很果断地说道:“别哭了,记住,救护车来了让他们把他送到中心医院急诊科,我马上去医院,你们一到就给我打电话。现在挂了吧,省得救护车联系不上你。”
方媛挂断电话,紧握着手机站在罗林的床前。屋子里静极了,可是,不可能这么静啊,方媛下意识地想,却忽然意识到这寂静是由于缺少了罗林的呼吸声。
“罗林,罗林,你一定要挺住……”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罗林,哽咽着说。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四个穿深绿色衣服的急救人员从电梯里涌出来,拎着医疗箱和担架。
“患者在哪儿?”站在最前面的医生问。
“这儿。”方媛把他们领进家门,指了指卧室,忽然记起罗林母亲的嘱咐,说:“我婆婆要求把他送到中心医院急诊科。”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一个医生上前俯身看了罗林的眼睛,又摸了脉搏,头也不回地说:“快,心肺复苏!”边说边把罗林身上的T恤衫一直掀到下颌。
这时,另一个医生已经从医疗箱里取出两块像大铁板一样的东西。
“让开一下。”他对方媛说,把两块大铁板猛地按到罗林的胸部。
罗林的头和双腿忽然抬了起来,随即又沉重地落回到床上,方媛发出一声惊叫。
这时,一个护士爬到床上,撤掉罗林的枕头,跪在他身边,双手十指相扣,大力为他压胸。
另一个护士把一支抽满了药水的注射器扎进罗林的手臂。
方媛默默地站在门边,紧张得浑身发抖。
“求求你,罗林,好起来吧,求求你了……”她流着泪反反复复地低声说。
压胸——人工呼吸——再压胸——再人工呼吸……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四个深绿色的人都停下来了。罗林还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一个医生走向方媛,问道:“你们还有别的家属吗?最好请他们过来一下。”
“他……”方媛怯怯地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罗林。
“你是他的妻子吧?很不幸,他已经去世了,我们来的时候呼吸和心跳就都已经停止了。这种心脏骤停,一旦超过4分钟,心肺复苏就很难成功。”医生说,语调中充满了同情,但眼神里很有一些就事论事、司空见惯的意味。
方媛彻底懵了——罗林死了。可是,罗林怎么就死了呢?明明不久前还在说话,还迈着两条长长的腿在她附近走来走去,怎么毫无征兆地就死了呢?
在医生的催促下,她先给妹妹方芳打了电话。方芳和她同住一个小区,碰巧在家,听姐姐一说,立刻抹着眼泪跑过来了。
她再给罗林的母亲打电话,哭着说:“妈,你来家里吧,不用去医院了。”电话的另一端一下子沉默了,隔了很久才低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方媛在医生出具的死亡证明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证明你们一定要保留好,以后有很多地方都要用到它。最好多复印几份,然后到急救中心盖章。”医生叮嘱她和方芳。
方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听方芳替她答应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今天上午的旅游经济学课堂,双耳充斥着嗡嗡嗡的噪声。她想说,罗林死了,可是她知道,即使说得再大声,她自己也听不到。
她望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罗林,再一次想到,他的确是死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奇怪的是,最先到的居然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跛脚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拄着一根看上去挺结实的深色木手杖,走路一歪一歪的,就像是从稀薄的空气里凭空出现的一样。
“这位是刚才那几个医生帮忙找的阴阳先生。”方芳在姐姐的耳边低声说。
“阴阳先生吗?”方媛机械地重复道。
那跛脚男人一歪一歪地走到方媛面前,很职业化地鞠了一个半躬,把一张对折的A4纸塞到方媛手里,拿腔作调地说:“大姐,您节哀。您先看一下,这上面写的是办事情需要的东西和具体流程,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一定尽力给您办周全了。最下面是我的名字和手机号。”
见方媛怔怔地不吭一声,方芳把那张纸拿过来,说:“姐,你先坐下缓缓,我帮你看吧。”
方媛摸摸妹妹的手,向上弯了弯嘴角,似乎想要对方芳微笑一下,却没有成功,一转头扑到罗林的身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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