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映雪白

　　寅时的吕梁山笼罩在薄雾中，李昭宁裹紧狐裘，深一脚浅浅地跟在唐启身后。山道两侧的枯树枝丫如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绣鞋陷进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声响。
　　"冷？"走在前面的唐启头也不回，解下腰间酒囊抛给她，"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昭宁接过酒囊，犹豫片刻还是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寒意，却呛得她咳嗽起来，眼角泛起泪花。她抬头时，正对上唐启似笑非笑的眼神，慌忙别过脸去："谁、谁要喝你的酒！"
　　唐启轻笑一声，青衫广袖在晨风中翻飞如鹤翼。他忽然驻足，伸手拨开眼前一丛枯枝："看。"
　　李昭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山谷中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像一群瑟缩的蝼蚁。拄着拐杖的老妇膝盖上盖着破草席，怀中婴儿的啼哭细若蚊蝇；面黄肌瘦的孩童蹲在泥地里，用树枝拨弄着早已冻僵的蚯蚓。最刺目的是那些青壮年男子，他们本该是田间劳作的脊梁，此刻却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呆坐着，眼窝深陷得吓人。
　　"这...这么多人？"李昭宁声音发颤。她虽贵为唐国公之女，却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多的饥民。寒风吹来阵阵酸腐气味，那是久未换洗的衣衫混着伤口溃烂的味道。
　　唐启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峻："去年大旱，朝廷拨了二十万石赈灾粮。"他弯腰拾起地上一把枯草，"到百姓手里只剩这个。"
　　李昭宁看见他掌心的草根上还沾着泥，忽然想起昨日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陈粟。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母亲膝头，小嘴吮吸着妇人干瘪的□□——那里早已挤不出一滴奶水。
　　"施粥！"
　　唐启一声令下，山匪们像变戏法似的从山坳里推出十口大铁锅。邱破虏抡起斧头劈开冻硬的柴堆，火星噼啪炸响的瞬间，白花花的粟米如瀑布倾入沸水中。米香很快弥漫整个山谷，引得几个孩童像小狗似的围着锅台打转。
　　"排队！都排队！"邱破虏的吼声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令人惊讶的是，数百灾民竟无一人争抢，沉默地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最前头是个牙齿掉光的老妪，她捧着豁口的陶碗，突然朝李昭宁跪下："寨主和寨主夫人都是活菩萨啊..."
　　"胡说什么！"李昭宁顿时涨红了脸，手中的木勺差点掉进锅里。余光瞥见唐启正给一个跛脚老汉系松开的草绳，似乎根本没听见这话，这才松了口气。
　　粥棚后方突然传来孩童的欢呼。原来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热粥，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慢些喝，"唐启不知何时蹲在了孩子面前，指尖拂去对方脸上的饭粒，"锅里还多着呢。"那孩子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粥汁顺着下巴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造孽啊..."拄着枣木杖的老丈颤巍巍摇头，"若是太平年景，这些娃娃该在祠堂里念《千字文》的。"他浑浊的眼里映着粥锅升腾的热气，"唐寨主，老朽替张家村七十八口人给您磕头了。"
　　李昭宁看着老人额头上沾的雪泥，突然想起父亲寿宴上那些山珍海味。当时她嫌炙羊肉太膻，一筷子都没动就撤了下去。指尖传来的灼痛惊醒了她——原来粥勺握得太久，檀木柄已经发烫。
　　"换我来。"唐启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接过木勺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疤痕，像是被铁链长期勒出来的。
　　那个缺牙男孩又挤到队伍前，捧着空碗眼巴巴地望。李昭宁学唐启的样子蹲下，却因裙裾太窄差点摔倒。"小心。"唐启单手扶住她肩膀，另一只手往孩子碗里添了勺稠粥，"这是太原李小姐赏的。"
　　"谢谢仙女姐姐！"孩子脏兮兮的小脸笑成一朵花。李昭宁突然发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原来是把吃剩的半个馍偷偷藏了起来。
　　"给娘亲的？"她轻声问。男孩用力点头，破棉袄里掉出几粒粟米，又慌忙捡起来塞回嘴里。李昭宁喉头发紧，突然解下腰间绣着金线的荷包："拿这个装..."
　　"不可。"唐启按住她的手，"你明日还想见这孩子全须全尾地来喝粥，就别给他招祸。"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块粗麻布，"用这个。"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得粥锅上浮动的米油金光灿灿。李昭宁看着灾民们脸上久违的笑容，忽然明白唐启为何专挑陈粟——新米煮的粥哪有这般香浓厚实？她偷偷望向正在给老妇盛粥的唐启，少年眉宇间的戾气在炊烟中软化，竟透出几分书卷气。
　　"接着。"唐启突然抛来个东西。李昭宁手忙脚乱接住，发现是个草编的蚂蚱，茎叶还带着湿润。
　　"你..."
　　"那丫头给的。"他指了指躲在母亲裙摆后偷看的小女孩，"小孩子喜欢你。"
　　李昭宁望着掌中栩栩如生的草虫，山风卷着火星掠过她鬓角，金步摇在阳光下晃出细碎光斑。这一刻她终于确信，眼前这个会替人送草虫、会给孩童穿鞋的少年，与那些杀人越货的山匪终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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