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幽冥赊月光

　　黎明前的周家老宅静得可怕。谢昭明站在枯井边，指尖轻轻擦过井沿上那些深深的抓痕。三十年了，这些痕迹依然清晰如新，仿佛昨日才有人在此挣扎求生。
　　"确定要在这里招魂？"殷九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用朱砂在井周围画阵，每一笔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阴气太重，容易反噬。"
　　谢昭明将三枚铜钱抛入井中，铜钱落底的清脆回声异常绵长："正因如此，才能唤出真正的柳如烟。"他转向供桌上摆放的尸骨，"那具骸骨只是容器，她的魂魄还困在这口井里。"
　　供桌上，柳如烟的尸骨被重新拼合，周围摆着三样物品：褪色的婚帖、断齿的骨梳，以及那枚被殷九溟震碎的同心锁残片。谢昭明点燃七盏油灯，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在尸骨周围。
　　殷九溟画完最后一道符咒，走到谢昭明身边。晨光微熹中，谢昭明注意到他右袖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但殷九溟似乎毫不在意。
　　"需要血引。"谢昭明取出匕首，"我的无常血最适合......"
　　"用我的。"殷九溟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凉却有力，拇指正好按在谢昭明腕间那道黑线上，"你体内的黑令反噬已经到临界点了。"
　　谢昭明皱眉："招魂必须用......"
　　"谁说我的血不行？"殷九溟轻笑，匕首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光，划开自己左手掌心。让谢昭明震惊的是，流出的血不是红色，而是浓稠如墨的黑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紫光。
　　黑血滴入井中的瞬间，整个院子骤然刮起阴风。油灯的火焰全部变成青绿色，供桌上的尸骨开始咔咔作响。
　　"来了。"殷九溟低声道，不动声色地挡在谢昭明身前。
　　井口冒出滚滚黑烟，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女子的身形。她穿着素白寿衣，长发垂至脚踝，面容比棺材中的尸体还要清晰——柳眉杏眼，正是婚帖上那个柳如烟。
　　"郎君......"女鬼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终于来见我了......"
　　谢昭明上前一步："柳如烟，我等奉阴司之命前来超度。你为何滞留阳间杀人索命？"
　　女鬼的头颅突然扭转180度，直勾勾地盯着谢昭明："杀人？"她尖笑起来，声音如同碎玻璃摩擦，"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她衣袖一挥，井水突然暴涨，水面浮现出三个死者的面容。谢昭明认出正是被红衣女鬼索命的那三人。
　　"周子昌，好赌成性，典当妻子嫁妆；李夫子，贪图富贵，抛弃糟糠之妻；赵掌柜，诱骗良家女子为妾......"柳如烟每说一个名字，井水就翻腾得更加剧烈，"他们身上都有周子安的影子！"
　　谢昭明心头一震："你是说......"
　　"负心人的魂魄转世轮回，那股子薄情寡义的味道，我隔着十里都能闻见！"女鬼的长发无风自动，寿衣渐渐染上血色，"只可惜......真正的周子安死得太早......"
　　殷九溟突然开口："所以你杀不了他，就杀那些像他的人？"
　　"天道不公！"柳如烟厉声尖叫，整个院子的瓦片都在震动，"他负我害我，却能寿终正寝！凭什么？！"
　　谢昭明握紧了手中的符咒。这正是无常最怕面对的情况——怨灵有冤，冤有头债有主，可那个"主"早已不在人世。怨气无处发泄，便成了危害一方的厉鬼。
　　"柳如烟，"谢昭明放缓语气，"周子安已经付出代价，你看到的尸骨上......"
　　"不够！"女鬼的双眼流下血泪，"我要他魂飞魄散！既然阴司不管，我就自己讨债！"
　　她突然暴起，长发如无数钢针射向谢昭明。谢昭明甩出符纸抵挡，却被一股更强的怨气击中胸口，踉跄着后退几步。那黑气如有实质，缠上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至半空。
　　"无常大人，你腕上的黑线......"柳如烟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诡异，"也是被所信之人所害吧？不如与我联手，改写这该死的天道......"
　　谢昭明呼吸困难，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在意识涣散的边缘，他听到一声冷哼，接着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殷九溟不知何时出现在女鬼身后，右手直接穿透了她的胸膛！他的袖口被阴气割裂，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黑色咒纹，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
　　"区区怨灵，也配谈天道？"殷九溟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人类。他猛地抽手，带出一团蠕动的黑气——那是柳如烟的核心怨念。
　　女鬼发出凄厉的嚎叫，身形开始涣散。谢昭明跌落在地，大口喘息，震惊地看着殷九溟徒手捏碎那团怨气。黑血从他撕裂的袖口滴落，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殷九溟，别！"谢昭明突然喊道，"她只是......"
　　"只是个可怜人？"殷九溟回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红光，"谢昭明，无常的职责是什么？"
　　谢昭明哑然。是的，无常的职责是维护阴阳秩序，不是评判对错。怨灵伤人，就必须被清除，无论缘由。
　　柳如烟的魂魄开始消散，她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突然平静下来："也好......这三十年的执念，太累了......"
　　谢昭明强撑着站起来，取出最后一张往生符："柳如烟，你可有话要留？"
　　女鬼的容貌恢复了生前模样，一个清秀的江南女子。她望着泛白的天际，轻声道："若能见到他......只想问一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曾......真心......"
　　晨风吹过，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在风中。供桌上的尸骨瞬间化为齑粉，只剩那件血渍斑斑的嫁衣。
　　谢昭明精疲力竭地跪坐在地。这次的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黑线已经蔓延到他的肘部，像蛛网般在皮肤下扩散。
　　"结束了。"殷九溟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扶他。
　　谢昭明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盯着殷九溟手臂上正在消退的咒纹，"那不是普通的法术，是阴司最高级别的'幽冥印'，只有......"
　　"只有十殿阎罗的亲信才有，是吗？"殷九溟似笑非笑地抽回手，"我说过，有些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一滴雨落在谢昭明脸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暴雨倾盆而下。殷九溟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油纸伞，撑在谢昭明头顶。
　　"走吧，回去再说。"
　　谢昭明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不听使唤。黑令反噬带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最后的意识是殷九溟将他打横抱起，油纸伞严严实实地遮在他上方，而殷九溟自己的半边身子完全暴露在暴雨中。
　　雨水顺着殷九溟的下颌滴落，有几滴落在谢昭明脸上，温热得不像雨水。
　　——
　　谢昭明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窗外雨声淅沥，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腕间的黑线已经退回到手腕处，但颜色更深了。
　　"醒了？"
　　殷九溟的声音从床边传来。谢昭明转头，看见他正坐在窗边的矮几前捣药。男人脱去了被雨水淋透的外袍，只穿着素白里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旧伤。谢昭明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总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男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我昏了多久？"谢昭明声音嘶哑。
　　"一天一夜。"殷九溟端着药碗走过来，"喝了吧，曼陀罗花加曼珠沙华，专克黑令反噬。"
　　谢昭明接过碗，药汁漆黑如墨，散发着诡异的甜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饮尽。出乎意料的是，药并不苦，反而有种清凉感，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立刻缓解了体内的灼痛。
　　"柳如烟......"谢昭明放下碗，"真的错了吗？"
　　殷九溟接过空碗，指尖不经意擦过谢昭明的手背："她没错，你也没错。错的是那些定下天道却不管人间疾苦的神明。"
　　谢昭明怔住。这样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殷九溟望向窗外，雨幕中隐约可见周家老宅的轮廓："最痛的执念，从来不是恨。"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是爱而不得，忘却不能。"
　　谢昭明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悬挂的玉佩——那是一块残缺的白玉，上面似乎刻着半个字。
　　"接下来去哪？"谢昭明转移了话题，"案子还没完，那件血嫁衣......"
　　"青槐下午来过。"殷九溟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送来了这个。"
　　谢昭明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泛黄的账册和几张地契。最上面那张地契上赫然写着周子安的名字，而交易日期正是柳如烟死后第三天。
　　"周子安卖掉了柳家的绸缎庄。"殷九溟冷笑，"用这笔钱娶了那位富商之女。"
　　谢昭明翻看账册，手指突然一顿："不对，这笔交易有问题。你看这个印章——"他指向账册角落的朱砂印，"这不是周家的印，是......"
　　"清风观的印。"殷九溟接上他的话，"那个帮周家做法事的道士，不仅封印了柳如烟，还吞了周家的财产。"
　　谢昭明猛地合上账册："所以血嫁衣被盗不是偶然，是有人蓄谋已久！"
　　殷九溟点头："而且很可能和最近城里增多的怨灵有关。"他顿了顿，"不过这些明天再查，你现在需要休息。"
　　谢昭明确实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躺回枕上，无意间瞥见殷九溟的右手——掌心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是取血画阵时留下的。奇怪的是，伤口周围隐约有黑色纹路，与之前看到的咒纹相似。
　　"殷九溟。"谢昭明在睡意袭来前轻声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屋内静得只剩下雨声。就在谢昭明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他感到有人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睡吧，小无常。"殷九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等你想起来时......恨我也好。"
　　窗外，一树杏花被雨水打落，几片花瓣随风飘入窗内，落在谢昭明枕边，像一滴粉色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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