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作者:十日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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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夏天


      这只蝉蜕皮的时间很奇怪。

      早晨七点,七月的烈阳已经开始显现出毒辣的威力。蝉的同类们都早已立在树上等待一展歌喉。唯有它,十分不合时宜地挂在树干上,竭力将自己从一个轻薄却坚固的笼子里拔出来。这或许不是它的本意,因为它很痛苦,且很迷茫,但有什么东西正扯着它,使它不得不踉踉跄跄地从壳子里爬出来。

      立刻振翅,乘风滑到枝干上,蝉终于适应了这个新境地,它审视了一番,停在纱窗前。

      接下来,便是梦想成真的时刻。

      “嗞——嗞嗞——”

      “嗞——嗞——嗞嗞——”

      “嗞嗞——嗞嗞——嗞嗞——”

      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而屋里的人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睡得死沉沉的。

      蝉很急迫,仿佛叫醒这人是它的使命,它发了狠,鼓气长鸣。

      “嗞!嗞嗞——”

      “抱歉。”

      宁祈言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道,下意识地侧身让路,心想地府人还挺多,居然还有骑车的。

      他想走,谁想那人蛮不讲理,死死地扣住他,拼命地朝他摁喇叭。震天轰鸣,直轰得他眼前天旋地转,只得晕晕乎乎地落在地上。他装死不动,轰鸣不依不饶,哀号着扯他起来。

      “有完没完了!”

      宁祈言这下真恼了,他带着怒气挣身起来,扯开眼皮想看看倒底是哪个未开化的文明人。

      喇叭声戛然而止。

      一睁眼,一原野的粉白小碎花。

      眨眨眼,哦,原来是自己家的窗帘。

      宁祈言倒是没奇怪自己在哪——这么淳朴可爱的窗帘只有自己的卧室有。

      他在奇怪自己是不是哪里坏了。

      对着日光通透的卧室眨了眨眼,他决定闭眼缓一会儿。半秒之后,整个屋子里爆发出核磁共振仪器独有的躁响。浑身的倦意推着麻木争先恐后离开,生怕晚一下耳朵会聋。

      宁祈言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连忙撑着胳膊坐起来,困意终于全被吓跑了。他恭送躁响退去,稍微活动了一下,捡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身上没有一块肌肉不酸涩,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子伸手擦汗,短短几个动作,浑身的关节响了个遍。

      很奇怪。

      他认真观察了屋子的上下左右,很确定即使自己死了这房子也是自己的。明亮安宁,静无人语,窗边那只怪蝉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番,见他开始迷茫地思索,终于放下心,挥挥翅膀走了,只在纱窗上留下几枚波纹。

      待宁祈言拉开窗帘时,波纹早被风熨平了。

      宁祈言迎着斜斜的太阳和热风站了一会儿,渐渐琢磨出来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地府——这么热,鬼都要热化了。他又上下摸了个遍,觉得自己可能是个人——这么多汗,鬼要干成鬼影了。

      摸胸口,“咚咚”声很平稳;摸脸颊,热乎乎的,掐一把,好疼。

      一切迹象都隐隐指向某种可能,但他不敢妄下断定,毕竟死生亦大矣。他在屋内转了一圈,一路敲敲打打,没发生任何鬼打墙的现象。

      宁祈言甚至去上了个厕所,洗完手又洗脸,他觉得答案已经很明了了,鬼不用解决生理需求,所以他一定是个人。

      只是这一切都很荒诞。他立在镜子前盯着自己年轻稚嫩了快十岁的脸,摸了摸乌黑的头发。

      真好,连你们都回来了。

      摸回卧室,他才想起来借助现代科技。

      “生病生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想着,从床上捞起手机,不太习惯地碰了碰碎了一角的屏幕。

      一摁,七月十六号,早晨七点半。

      七年前。

      死了一下然后重回十七岁,这事儿实在让宁祈言有点消化不良。他划开通讯录,僵了一会儿还是摁下去。

      “嘟——嘟——嘟——”

      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紧张,或者是害怕和惊喜,他的心脏跳得极快,赶着等待的煎熬跑。

      “喂?”

      一瞬间,宁祈言只想哭。

      那边特别吵,叽里呱啦轰轰隆隆地闹。那人等了几秒没听见他说话,拔高声音喊到:“喂!宁祈言!你人呢?”

      “嗯,在这儿。”

      “……”

      宁祈言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脱口而出。

      “晏乐闲,你怎么也死了。”

      “……”

      晏乐闲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他推开身边抱着音箱话筒正哇哇乱叫的男生,走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堵住一边耳朵问:“有病吗,什么死了,你在对什么暗号吗?”

      “没有,我……我刚起,做梦做的……你还活着,对吧?”

      “我当然活着。”晏乐闲瞥了一眼已经在昏暗灯光下抱在一起的几对男男女女,厌恶地移开目光,“但已经快被恶心死了。”

      宁祈言听着和他一样年轻稚嫩了七岁的好友嫌弃的语气,几乎能看到他那副吃了烂西红柿的表情,不禁笑起来。缓了一会儿他听着混乱的动静,感觉活人的气息顺着电话线不停地往他身体里钻。

      “你那边怎么了?爆发枪战了?”
      “什么啊,比枪战吓人多了。本来说做小组作业,结果吃了晚饭做了一会儿,任务还没分完呢就放起音乐开什么屁party,开了半小时,人不见了一半。”

      “回家了?”

      “哼。那一半和这一半粘一块儿了。”

      两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一时间盖过了电话里的闹响。

      宁祈言擦了擦眼睛,倒在床上听晏乐闲抱怨,什么这次小组组员有几个光知道抢成果不干活的;晚饭难吃还不如猪食,白人做饭就应该被全面禁止;他妈妈一声不吭和朋友出去玩了,现在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堪称现代版雾都孤儿……

      “……烦死了,又吃那发甜的炒鸡和放芝士的牛肉拉面,有病吗?不吃糖会死是怎么,恶心人……”

      “你回来我请你。”

      “行啊,我十二月回去,正好等着过年。哎,那个水母的模型我买到了,说好了,十碗拉面。”

      “随便你,一百碗也行。”

      “……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大方。而且今天不是暑假第一天吗?你起这么早?”

      暑假。

      好久远的词汇。

      宁祈言恍惚片刻,感慨万分。酝酿了一下,说;“没有。就是……有点想你了。”

      “你千万别!”晏乐闲打了个哆嗦,“又想干什么,不是昨天才陪你打了游戏,想什么想——你别又要我给你买东西,我没钱了!”

      “没有,不是。”宁祈言哭笑不得,“我是真的想你……你就当我睡觉睡糊涂了。”

      “我看你不是睡糊涂了,是考试考傻了。锦京那边的考试考完了?你什么时候去那边?”

      宁祈言语塞。多年前的旧事,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有点困难。他凭着模糊的印象应和着:“啊——考完了,他们锦京的题比安蓉简单点……呃……具体什么时候去我也不清楚,再商量吧。”

      喧闹的人声远了一点,电话那边的人好像换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去了那边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

      “多长个心眼,他们要是真心的还好,要是——反正你就警惕一点儿。”

      宁祈言被他严肃的语气逗笑了:“这么放心不下我,怕什么啊,他们很好。我很厉害的好吧。”

      “行行行您最厉害,我都是瞎担心,刚才的话谁听谁傻子。你自己有数就行了,我又管不了你。”

      “谁能管得了我。”宁祈言乐道,“你不看看我是谁。”

      晏乐闲可能是在翻白眼:“牛牛牛,你是一头大倔牛。”

      “哎你好好说话!”

      “我不,哈哈哈——”

      嘈杂声重新夺回阵地。宁祈言笑着骂了他两句,两人又装腔作势地呛了几声,晏乐闲先败下阵来。

      “行了大倔牛,不吵了,我收拾收拾回家,这地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拜拜斗牛犬。”

      “再也不见。”

      “等等。”宁祈言顿了一下开口,“我是活着的对吧。”

      “没有,你死了。”

      电话即刻挂断,闹声消散。房间里重回安宁,七月的太阳热烘烘地照进屋子,热意不停提示着宁祈言他真真实实活着的事实。楼上楼下的上班族已经开始赶时间出门,“叮叮咣咣”的响声冲出楼道。宁祈言呆立在窗前许久,突然被鲜活的世界迎头打了一拳——打醒了。

      我活着。

      他想。

      我真的活着!

      小说电影里常出现的情节竟然落在自己头上,宁祈言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大吼一声“老子重生了!”

      其实用“老子”有点心虚,他跑回厕所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十七岁啊,多么青春美丽的年纪。

      十七岁的暑假,高二还没开始,一整个夏天都晴得要命。

      他还在安蓉的家里,刚考完锦京十三中的入学测试,还没正式转学,还没搬到江家。

      还没成为盛流霜和江君远的“孩子”,也还不是江青葵和江青宸的“哥哥”。

      那件事也还没发生。

      一切都没开始,而他幸运地站在起点。

      江青葵,江青葵。

      他想,音节从嘴里磨过去每个细胞都起了鸡皮疙瘩,太阳那么大却晒出一身冷汗。宁祈言不能控制自己的脑子自己的嘴巴,他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念着。

      江青葵。

      江青葵。

      这样的自虐早就成了习惯,即使死了一遍又活过来也改不掉。是毒药更是解药,四年里宁祈言不知道在多少个分秒里幻想她还活着,念她的名字像是念一道咒语,念一遍江青葵就活过来一点点,再念一遍就把他的命换给她一点点。

      念着念着江青葵就能活到一百岁。

      他又这样想着,脑袋发晕手脚发麻,打开通讯录才想起来现在他没有她的号码,于是只好一遍遍地念着:“江青葵,江青葵。”

      本来就是疯子,宁祈言哆嗦着笑了一下,心里的愉悦越来越高涨。现在更是疯得彻底了,江青葵还活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就看不清东西了,宁祈言克制住自己给盛流霜打电话的冲动,勉强收拾好一脸的眼泪,最后才发现自己开始低血糖。这个发现也让他发笑,能够低血糖,那他现在还挺健康的。

      就这样糊涂了将近两个小时,宁祈言终于在邻居人狗大战的一片闹声中动身,做出了一个最急迫的决定。

      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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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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