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歌唱

　　（一）

　　弗洛伦斯是魔法学院的劣等生。

　　学院成绩单的最下端永远为她预留位置——并非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她的魔杖有自己的想法。

　　当别人在练习悬浮咒时，她的羽毛笔可能正在跳踢踏舞；当同学们背诵咒语时，她忙着用爆炸术给自己卷发。

　　每当有人问起她的课业，弗洛伦斯都会漫不经心地回答：“及格？那多没意思。”

　　但这样一个家伙，现在也遇上了难题。

　　还有四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但她对自己的结课作业迟迟没有灵感，马上就要延毕了——她可不想在这多待一年！

　　教母布置的魔法课题有关“改变”，弗洛伦斯至今没有任何设计思路。

　　苦恼的女孩想啊想，依然想不出答案。

　　于是，她在这一天打包好行囊，溜出了学院。

　　弗洛伦斯马不停蹄地赶往邻国，那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

　　她想，一定是因为学校里的风景看多了，只要见见新的事物，就能有灵感了！

　　（二）

　　这个国家果然不一样，脚下的道路都砌满规整的岩石，领地里的人们也遵守着严格的制度，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当然，也有一些例外。

　　有时走在街上，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人给她派发奇怪的传单，甚至还会有人上前问自己是不是寡妇。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是自己释放了什么错误信号吗？

　　不过，这些想法马上被抛之脑后，弗洛伦斯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环境中，去寻找更多有趣的事物。

　　更令她开心的是，自己结识了一位朋友——米娅。

　　这是一位温柔的姑娘，她会耐心地听自己分享一路的见闻，也会鼓励自己去往更多地方。

　　但这位朋友却没有自己这么自由。

　　米娅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娶的继母对她并不友好，而她的父亲忙于外出经商，从不过问家中事。

　　为了能在继母手底下吃饱饭，她不得已承担了许多无偿家务劳动。

　　每次游历回来，弗洛伦斯都只能看到米娅不断劳作的身影。

　　（三）

　　这天，她提前结束一天的探索，帮助米娅在河边浣衣，像往常一样和她分享这几日的经历。

　　米娅看向远处，露出向往的神情。

　　“我为你高兴，也发自内心地羡慕你，弗洛伦斯。”

　　“迟早有一天你也可以。”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但现在还不行，你看，我手头要洗的衣服就是我今天的所有行动了。”

　　弗洛伦斯好奇地问道：

　　“你既然讨厌你的继母和姐姐，为什么还要帮助她们呢？”

　　“我并没有讨厌她们。”米娅摇头。

　　“为什么——她们都这样对你了，要是我可忍不下去！”弗洛伦斯忿忿不平道。

　　米娅被逗笑，拎着手中的湿衣服起身。

　　“因为我知道原因。”

　　“原因？”

　　“嗯，”将衣服一件件放回衣篓，她平静地道，“因为我作为女儿，是姐姐潜在的财产竞争者。”

　　弗洛伦斯更奇怪了。

　　“可我在游历中听说，你们不是无法继承财产吗？”

　　米娅点头，接着道：

　　“只有出嫁的女儿才能继承少量嫁妆，我的继母不愿这些利益被分走。”

　　“啊！可这本就该是你的，”弗洛伦斯生气极了，“我们要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米娅好奇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你们国家的王子正在筹办一场舞会，他会选出最美丽善良的姑娘成为未来的妻子。”

　　“知道，我的继母和姐姐最近一直在准备这个。”

　　弗洛伦斯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可以帮你！”

　　她说，自己可以用魔法将米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定能吸引王子的目光——如果她和王子订下婚事，就能得到丰厚的嫁妆，还能离开这个家。

　　因为故事书上是这么写的，和王子在一起的女孩都可以拥有幸福生活，要是能成功，她的朋友就再也不用干活了。

　　弗洛伦斯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计划。

　　但她的朋友罕见地沉默了。

　　弗洛伦斯察觉到米娅低落的心情。

　　“米娅，你不愿意吗？”

　　米娅点头，又摇摇头。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喃喃道：“我只是不太明白......”

　　“什么不明白呀？”

　　弗洛伦斯不懂，但她依然很认真地等朋友说完。

　　“做家务时，我曾听过母亲对姐姐的要求，她说，‘你必须足够美丽、足够温顺，只有这样才能被选中’。”

　　“但这样刻意打磨出的我们，究竟还是我们吗？”

　　米娅的眼中充满迷茫。

　　“王子想要的完美妻子，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物品？”

　　两个姑娘在河边想了很久，都没能得到答案。

　　（四）

　　但时间不会因为犹豫而停止，很快便到了舞会这天。

　　弗洛伦斯提前结束当天的游历，找到米娅的住处，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米娅点头，说自己想要亲眼去看看，说不定那儿有能解开她们疑惑的东西。

　　弗洛伦斯挥动手里的法杖，在奇异的魔法变幻中，她给米娅设计出最精致的妆容、最华丽的衣裙、最奢华的马车——在最后，她还制作了一双闪亮夺目的水晶鞋。

　　她记得，故事中的公主们都要有一双美丽的水晶鞋，眼前这双由自己设计的水晶鞋，足以与自己的朋友相配。

　　但米娅穿上鞋时，不经意间皱了下眉。

　　弗洛伦斯捕捉到了这瞬息的变化。

　　“怎么了？是鞋子不合脚吗？”

　　她下意识俯身检查，被米娅拦住。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应，因为我平时只会穿平底的工作靴。”

　　“啊，或许穿久了就会习惯了。”

　　米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点点头。

　　弗洛伦斯的魔法是有时限的，她不断叮嘱米娅，一定要在十二点前坐上马车，马车会将她送回两人常去的河边。

　　米娅认真地答应。

　　就这样，奢华的马车载着她向舞会奔赴而去。

　　（五）

　　弗洛伦斯没有等很久，不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她便在那条河边等到了米娅。

　　米娅从车上跳下时，弗洛伦斯注意到她破碎的裙摆和凌乱的头发。

　　她连忙上前扶住米娅。

　　“怎么成这样了？我的朋友，是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米娅摇头，“是我自己做的。”

　　弗洛伦斯更疑惑了。

　　“那......是王子不喜欢你吗？”

　　米娅接着摇头。

　　“王子很喜欢我。”

　　“啊，这太好了！”

　　弗洛伦斯很高兴，她的朋友马上就要拥有新的生活了。

　　她接着问道：

　　“你给王子留下名字或信物了吗？”

　　米娅还是摇头。

　　“啊？”弗洛伦斯傻眼了。

　　看着对方呆滞的模样，米娅噗嗤一声笑了，开口解释：

　　“王子想要留下我的一只水晶鞋，他说，他要走遍全国亲自给我穿上，再娶我为妻。”

　　弗洛伦斯看了眼朋友的脚，两只鞋子一个不少。

　　“然后呢？”

　　“然后，我慌不择路地跑了。”

　　在跑向马车的过程中，为了不被卫兵抓到，她将长裙的裙摆撕碎，将水晶鞋脱下，赤脚狂奔。

　　弗洛伦斯惊讶极了。

　　“王子是做错什么了吗？”

　　“王子没有做错什么，他一直都很有礼，不断照顾着我。”

　　“那你为什么逃跑了呢？”

　　弗洛伦斯伸手，想帮朋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因为我问王子为何会选择我时，王子说，因为我是全场最美好的姑娘。”

　　米娅抓住她的手，掌心渐渐握紧，吐出口的话似叩问一般，敲打着自己的内心。

　　“真奇怪，明明我们只见了一面，他却能断言我是最美好的。”

　　“那剩下的不被选择的女人呢？她们难道就不够美好吗？”

　　“为什么女人们必须分出高低，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来不及多想，双脚已替我做出了决定。”

　　她看了眼弗洛伦斯，露出苦笑。

　　“那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直觉——在他得知我的真名前，我必须主动逃离这场游戏。”

　　于是她真这么做了。

　　在那片喧闹的舞池中，她甩下了灿烂的灯火，脱下了璀璨的水晶鞋，丢弃了美丽的华服，不顾一切地赤脚狂奔。

　　现在，她回到了朋友身边，褪去一身装扮，她还是这个熟悉的米娅。

　　虽然没有很理解，但弗洛伦斯会支持朋友做的决定，她用魔法把米娅悄悄送回家，继续开始新的游历。

　　（六）

　　再次见到米娅是一周后。

　　那天，弗洛伦斯来到了两人约定见面的河边，没过多久就看到米娅向她跑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布袋。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

　　米娅看着她，露出自在的笑容。

　　弗洛伦斯也跟着笑。

　　米娅告诉她，自己要搬家了，因为她的父亲去世了。

　　“啊，那你们的财产怎么办？”

　　这是弗洛伦斯的第一反应。

　　“你不知道吗？”米娅眨眨眼。

　　“什么？”她这几天光顾着寻找灵感，没有太关注最近的消息。

　　米娅滔滔不绝地说着。

　　“城里的寡妇成立了女性互助会，这些时日，互助会的声浪越来越大，她们成功推翻了原先的继承法——现在，我的继母，我的姐姐，还有我，我们都能得到应得的财产。”

　　“我的继母打算拿着这笔钱去开设纺纱厂，我的姐姐打算出门环游世界。”

　　弗洛伦斯惊呆了，她只是离开了一周，这片土地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但或许，变化早已发生，只是自己不曾察觉。

　　“那你呢？米娅。”

　　她记得，她的朋友也有属于自己的向往。

　　“我？”米娅眯着眼，语气也变得轻快，“我想去上学，现在，我有足够的钱来交学费了。”

　　不再是过去的羡慕，这双熟悉的眼中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真是太好了。”

　　弗洛伦斯发自内心地为朋友感到幸福。

　　米娅点头，眼角却湿润了。

　　“我昨天才知道，我的继母一直有在偷偷攒钱支持女性互助会。”

　　“昨天，她把我应得的财产给我时，才和我说了这些事。”

　　“她说，曾经的她一边迷茫，一边挣扎，在这个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伤害了很多人，很多和她一样的人——她曾以为世上只有一种活法，原来......”

　　弗洛伦斯接过她的话。

　　“原来，女人本不必互相倾轧而活。”

　　“是，”米娅笑着，将手里的布袋递给她，“人们发疯似的争夺资源，却没有人问——为什么资源只有这么一点？”

　　布袋里的是一双水晶鞋，一只完好，一只已经破碎，碎裂的水晶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布袋里。

　　米娅说，她在收拾行李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水晶鞋。

　　“啊，弗洛伦斯，摔碎你的设计品让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我不能对朋友撒谎，我必须和你说实话——比起精致美丽的水晶鞋，我还是更爱穿平底的工作靴。”

　　弗洛伦斯看着眼前的画面，似是看到什么神奇魔法般。

　　仿佛是某个烟花咒术在脑海中炸开，纷繁的思绪牵扯着自己。

　　她想，她或许明白了。

　　弗洛伦斯牵起米娅的手，认真地注视她，真诚回答道：

　　“这双美丽的水晶鞋，本质是如此脆弱，它确实不及你的工作靴。”

　　“它配不上你，我们都不要这种束缚人的东西。”

　　米娅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这一天，弗洛伦斯与米娅正式告别，她想，是时候结束自己的漫长游历了。

　　（七）

　　结课的那天，弗洛伦斯交出了一双水晶鞋，作为自己的毕业设计。

　　这双水晶鞋并不完美，因为有一只是破碎的。

　　弗洛伦斯不在意。

　　她在设计灵感中写道：

　　“曾经的我觉得，故事中的幸福就是正确之解，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她不需要一双鞋来证明自己，我也一样。”

　　真正的魔法不是把南瓜变成马车，而是让女人发现自己本就拥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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