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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檀(1)
天边打过一道闪电,黑黢黢的夜空亮了一瞬,迟迟没有听到雷声。
大雨倒了下来。
“又开始下雨了。”张清小声抱怨。
宾馆走廊上的窗户有一扇没有关,大半夜的被风拍得哐哐响,雨水顺着开口一股脑溜进走道,把地板弄得湿淋淋的。
行李箱的滚轮声淹没在雨声里。
雷声姗姗来迟。
沈檀拉着行李箱走在张清身旁,目光透过玻璃窗投在窗外张牙舞爪的树影上,倦意挂在她眉梢。她伸手揉开了,眉眼一展,才显得有了一点精神。
张清看她一眼,提着从前台拿的热水壶,快步走上前把窗户关上了。
风雨声立刻被隔在了窗外,但仍哗啦啦的,依稀还能听见一些响动。
剧组包下的宾馆是由居民楼改的,小公寓形式,自建房,楼板单薄,隔音不是太好。
张清等沈檀走进,和她肩挨着肩继续向前,心疼地说:“檀啊,早点休息。你这两天几乎没怎么睡吧?”
凌晨十二点钟,沈檀刚下飞机,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才刚刚赶回剧组。
几天前她才进组,屁股都还没坐热,另一部戏的导演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她们电影没过审大概要补拍——因为急着报电影节,赶不上下龙标黄花菜就要凉了。
沈檀行李都还没拆呢就又坐上飞机走了。
她这段时间太忙,忙得脚不沾地——按沈檀原本的习惯,拍完一部戏通常会放自己一段假,调整调整状态,期间偶尔会帮忙客串,才会再次投入下一部作品的拍摄。
这一次,是因为《春》开机得太过临时,她后面的档期已经排到了好久之后,现在不拍,只能再等。可《春》已经等了两年,再等不了了。
和前后几个工作沟通协商,硬是挤了三个月时间出来,代价是这段时间她成了空中飞人。
“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沈檀说。
张清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根本就没有睡过,没忍住瞪她。又想到这个人工作起来根本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自己瞪了是瞪给瞎子看的,气得眼睛瞪得更大了。
沈檀无奈,朝她露出一个讨饶的笑。
“好啦快去开门啦张清清。”她拉着语调,“我好想好想躺下来啊。”
张清没说什么,脚下却立即加快了步伐。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大约是为了省电,宾馆的走廊装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次第熄灭。长长的走廊很快被黑潮涌没,只剩瓢泼窗外反进来的一点亮光。
张清叮叮哐哐在翻钥匙。
沈檀等在一旁。垂眸。
隔壁房门的门缝泄出一线明灭光影,忽闪忽闪,一会儿黑一会儿亮的。
楼板薄,大概门板也很薄,能听见房里的说话声。
是一男一女,不一会又插进一个女声,对白非常耳熟。
好像是《尘风》。
半夜三更不睡觉,在看电影?
张清打开了门,扭头看见沈檀快贴到隔壁门板上去了,跺跺脚把感应灯踩亮了。
沈檀对上她瞪圆的眼,也不尴尬,眨眨眼睛笑,歪头点点门内。
里面住的谁?
“是——应该是陈南桦。”张清给沈檀让门,把热水壶在桌上放好了。
“陈,南,桦?”沈檀喃喃。
“就是你的陆小姐。”
沈檀扬了扬眉。她倒不至于不知道陈南桦是谁——那样未免也太不尊重对手戏演员。
只是“陈南桦”。
她听到这个名字,没有忍住把它放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脑海中不由自主现出那张湿漉漉的脸。
绿意盎然的潮湿春意下,一张白生生青涩的脸。羞赧,葱茏,干净得惊人。
张清放下房门钥匙,洗了茶杯倒出热水,递给沈檀一杯。
“线下你们应该还没见过?正好明天拍定妆照的时候见一见。”
“见过了。”
“?”张清动作一顿,直起身看沈檀,意外道,“见过了?什么时候?”
沈檀把热水慢慢抿进嘴里,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暖,她还没有开口,张清立刻就想到了。
沈大演员除了今天只到过《春》剧组半天——其实半天也算不上,只有几个小时。
“这么巧?那天你们碰见面了?在这儿?”
“在张碧玺‘家’。”沈檀顿了顿,“准确说是张碧玺家门口,她刚出来,我要进去。”
“那是真够巧的。”
是啊,多巧。
沈檀莫名想到,如果那天她放下行李后没有想要出门逛逛,如果她出门逛逛后没有想要去看看“她”的家,如果她晚到一点点,如果导演通知补拍早上一点点……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她也就在那一天走过了拐弯,遇见了陈南桦。
明亮的一抹橙色,眼睛被流淌的雨水浸得通红,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慌乱去擦,看着她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眼神直勾勾,还以为自己没有把她认出来。
沈檀看出她尴尬,就装作没有认出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飞鸟掠过柚枝,扑簌簌扰落一串串雨珠。
她下意识伸出雨伞遮挡,没忍住坏心眼开口:
“陆小姐。”
“陆小姐怎么不打伞?”
离得太近了,近得那张湿漉漉的脸整个映入眼底,润着水珠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一双晕红潮湿的眼,幼鹿般惊疑圆望着她。耳朵是瞬间红起来的,然后才漫到整个脸颊,又慌乱地抬手去擦脸上的雨水。怎么会……
这么可爱。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
“柚花花期。”
说起的时候,好像又回到那个有些阴凉的雨天,她站在树底,被浓郁的柚花香包围,面前站着一株笔挺青葱的树苗。
沈檀不住微笑起来,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拨弄茶杯杯柄。
“张碧玺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那天我去的时候看它开得正好,正式开拍的时候不知道它还有没有那么好,能不能开着入景。”
张清看不见沈檀脑海里的画面,只以为她在为电影画面构图考虑,也就跟着考虑了一下,可惜道:“最近总是下雨,没谢大概也全落了。”
沈檀点了点头。
话题结束,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
张清等了等,看沈檀垂着眼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这么久过去,那杯里的热水大概也都温了。
她张张嘴,刚想叫沈檀收拾一下好早点休息,听见沈檀开口说:
“这件事又没什么道理好讲,就是这个样子。”
“啊,什么事?你讲柚树这个吗?”张清茫然地眨了眨眼,“一直下雨也没办法,是不能跟老天讲道理。”
沈檀一顿,闭闭眼好笑看着张清,招呼她坐到身边来。
“你听。”她说。
房间的布局,沙发后靠一堵墙壁,正对一台液晶电视。
墙的另一头大概是隔壁房间的电视,而陈南桦大概就在用那台电视播电影。
张清坐下默了没一会,就听见了墙那头传来的隐约说话声。
是女声对白,说着什么才子佳人、天涯知己,什么梦啊现实的。
她说:
“我也想明白了,他软弱自私卑鄙,不堪一击,我从来由不得自己。”
“我不想、不愿,我拼命挣扎,我发誓要从昏梦中醒来……”
“……想要自己成个人,不是什么东西。却只是发昏,只是痴梦。”
沈檀的声音,和墙那头传来的女声重合在一起。
她们说:“四十吊钱我是不典的,也太便宜。”*
沈檀看过什么又记住什么都不值得张清奇怪,张清皱起眉,想到的是:“这里隔音真的太差了!”
她站起来,“我去隔壁跟陈南桦讲叫她声音放小一点。”眉头拧得死紧死紧,显出一个威严经纪人的模样,要是敲开隔壁房门,保不齐要把那株小树苗吓到的。
“不用了。”沈檀叫住她,无奈又认真说,“我熬过头了现在太精神,一下子也睡不着。”
她手上的水喝完了,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捧着温暖的杯子,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沙发里团着。
“坐在这里听一听也好,很有意思。”
看过的,能在脑海中回忆起电影情节;没有看过的,可以听着对白脑补想像。
张清看沈檀舒展惬意的模样,知道她没有勉强,有些无可奈何,张张嘴——尽管她不能理解沈檀这个行为——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大概压力太大,失眠了。”沈檀侧耳听,看着虚空中一点。
张清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沈檀在说陈南桦。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她心中愤愤。简直想把不睡觉又不听话的沈老师发到微博上去曝光。但她也就是想想。
现实是,一旦发了之后她不但得不到大家的同仇敌忾,反而会被铺天盖地的“心疼宝宝”和“张清**”淹没。
心累!
隔壁电影已经播到尾声,音乐一停安静了没多一会,响起一阵敲锣打鼓。
听起来像是在唱戏。
那梆子声稀奇古怪阴冷冷的,夹杂着变调一样的喇叭响,蹦嚓两声,吊出一句尖长哀婉的女声唱腔,一句唱毕,尾音一转,呜呜咽咽地长哭起来。
因为隔着一堵墙,哭声听起来轻远而幽幽,听得不是太分明。
张清身上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
大半夜的这是在看什么?
沙发上沈檀一愣,有些意外,眨了眨眼听了好一会,放下茶杯拿了个平板回来,盘腿坐在了沙发上,低头伸指点着。
没一会,她手里的平板也传出相同的梆子声,给了张清答案。
是目连戏,俗称鬼戏,在放的剧目是《女吊》,讲一个妓女缢死高樑寻找替死鬼的故事。
沈檀拉着进度条调到和隔壁播放差不多的位置,支起平板放到了小桌子上。
高糊黑漆漆的画面里,戏台上,一袭黑褂红衫、面目惨白的女鬼吊着红色长舌,垂头垂手,一边蹦跳一边哀歌。
她唱:
“啊呀苦啊天哪!”
“啊呀苦啊天哪!”
这下不仅画面有了,连声音都是双重带回音的。
张清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
很好,她现在不能理解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准通宵!”
她瞪着眼睛对沈檀说完,飞快地收拾收拾跑了。
沈檀好笑。
窗外雨声依旧,沈檀盖着毯子陷在沙发里,眼底映着平板明灭的光影。
房中灯都熄了,只留下一盏柔和壁灯,暖色在她眉眼流淌。她垂着眼,纤长的睫像蝶翼一样轻颤。
二十来分钟的《女吊》*很快播到尽头,目连嗐头*一转,相同的乐声再一次响起。
《无常》开始了。
平板里《无常》的剧目没等到隔壁传来声响,就已经被沈檀打开。
当音乐声重合的时候,沈檀的心忽而一动,轻巧地砰砰跳跃起来。
就好像真的,她是在和南桦一起在看一样。
沈檀闭了闭眼,唇边弯起一道浅弧。
一部,一部又一部。
沉浸在故事里,时间悄无声息,片尾字幕播完,屏幕彻底黑下来,隔壁的电视音停了半晌,没有再次响起。
沈檀眨眨干涩的眼,才发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也逐渐透白。
竟然已经过了一夜。
她展了展胳膊伸了伸腰,想,那株小树苗总算是想要睡觉了。
看一眼手机,已经五点零二分。
赖在沙发上不是太想动,索性就闭上眼。
定妆照拍摄时间定在早上九点,提前两小时妆造,能睡一个小时。
她这么想,
隆隆的,隔壁又传来声响。
沈檀有些啼笑皆非。
这是真的不打算休息了?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
她眨眨眼换了个姿势,仰躺着看天花板,边听着,想:
这一次会放什么?
连猜测也成为乐趣。
墙角白石灰的颜色已经泛黄,天花板上还有几道龟裂的痕迹。
沈檀盯着看,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坐了起来。
是阿榭咋咋呼呼在说话。
竟然是《漏声》。
这一晚南桦播的全是和《春》背景相关的一些作品,在这个时候听见毫无关联的《漏声》,实在出乎沈檀意料。
……好像也不对,还是有关联的,沈檀想,比如说,她。
沈檀眨眨眼,又躺下来。
隔壁电影里阿榭还在咋咋呼呼,沈檀忽然想起在那个阴雨天里,望来的那双干净的眼睛。
是目不转睛的,认真地看着她。
那么现在呢?
心脏鼓噪起来,一下一下。
沈檀想她果然熬夜熬得太过头,以至于现在心律有些过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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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是编的,典是典妻:中国旧时一种特殊婚俗,指夫家一方将合法妻子典借出去,出让性的权利或生育的权利,以换取某种物质利益的形式。
*从鲁迅先生的《女吊》中了解来的,感兴趣可以去看看;bili上有视频,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Ps:小姐姐特别漂亮
*目连嗐头:一种特别长的号筒,专用于道场和目连戏,形似喇叭。
是薛定谔的隔音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