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帝王书

作者:渡清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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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榷场(下)


      晴窗说朕说话开始变得文绉绉了。

      那日朕坐在藤椅上看策论,晴窗便在院子里练刀,刀锋斩出凌冽的气流,扫落一片花瓣,如同落了花雨。

      突然,晴窗负气地狠狠一挥青锋刀,刀刃卡进了石桌里,石桌连同朕的藤椅都抖了一抖。

      "柳笙箫!"

      "嗳!"

      "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如楚寻端!"

      朕失笑:"晴窗,你又在说什么糊话,好好的跟楚大人比什么?"

      "切!那你为什么如今学策论这么快,学剑法这么慢啊!"少女的发梢被风带起一些,一只脚踩在了藤椅的扶手上,气势豪迈,英气的五官除了怒意和不解,还有几分咄咄逼人。

      "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小师父。"朕笑着站了起来,想去拿她的青锋刀,结果却没拿有动,朕索性放弃,转而从袖子里掏出了匕首,"嗐,人都有擅长之事的嘛。你看,你便是武功练的好,嘉儿便是精通药理,岚姐行商一绝,秦姐菜种的极好。我嘛……就是文章写得好。"

      晴窗看着朕递去的匕首,明明已经消了气,却还故作生气地拧着眉:"我给你的剑呢?我再教你一遍。"

      "在屋里。"

      "拿出来!"

      朕点头应了,却听她自言自语道:"唉,得赶紧攒钱给笙箫打把好剑啊!"

      其实晴窗说得没错,朕学写策论到底是比学剑用功些,不仅仅是因为朕的兴趣与天赋,更因为……教朕的人是岫远。

      好像那日从书舍回来,朕总是忘不了岫远伏案的身影,他身上那淡淡的皂角香。

      他在百花园住得还未满一月,朕便听说他要去台郡出公差,一去一回,至少三月。

      朕不知那时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情,在他住在百花园的最后一夜,竟偷偷溜进了他的屋子,见他沉沉的睡着,轻轻吻在了他的额上。

      他的额头冰凉,朕俯身的那一刻,好闻的皂角香扑鼻而入。

      他没有醒。朕欢喜而又失落,最后瞧了他一眼,转身迈出了屋子。

      恍惚间,朕好似听见一声"笙箫",温柔而不舍。

      朕心下一惊,转头看去时,岫远依旧沉沉地睡着,连姿势也未变。

      或许,那声柔情似水的"笙箫"只是朕的幻觉,而岫远,从始至终也许都未曾喜欢过朕罢。

      那个刚正忠心之人,永远不知道朕会做如此离经叛道的□□之事。

      次日醒来,岫远已经走了,朕的生活又回到了如刚来时一般的平平淡淡,却又热热闹闹的。

      如果可以,朕倒是希望朕能一直过着这般的日子,朕宁愿不享世人之敬,不做这九五至尊。

      成乾十八年五月,蝉鸣阵阵,羌人进京,在城西开设榷场,可与汉人同市经商,一时间,城西热闹极了。

      朕和晴窗起时,便看到莫岚指挥着短工搬货物。

      "这么急急忙忙的,又要出远门?"晴窗问。

      "不是,城西不是刚开了榷场嘛,那儿的摊子都是官府批的,我找了点儿关系,寻了处极好的摊子。这不,早些时候去瞧瞧他们卖得如何了,顺便替他们供些货。"莫岚笑着,看着短工将最后一个箱子搬上了驴车。

      "等我先去榷场瞧一瞧,探探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下回咱们一块去,便不会跟着人流乱走了。"

      莫岚的身影终是在铜驼巷的尽头掩去。

      已至辰时,街上已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可天边却挤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天穹的光漏下来一些,却又不足以照亮整片街市。

      "要下暴雨了。"朕同晴窗说道。

      晴窗收了刀,擦了擦额间的汗,看着那片黑云:"下暴雨了可不好啊,人都会少许多,不知道岚姐今日的生意怎么样。”

      果然,不消半个时辰,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片,仿若一片珠帘。这场雨,终是冲去了暮春残留的最后一抹花香,尘埃之下,是压抑了许久的泥土的腥臭味,伴着泥点子的飞扬,肆意弥漫。

      廊檐落下的雨连成一条线,狠狠地砸在了青石砖路上。嘉儿手里抱着还在淌水的蓑衣,身上潮气未散,急急地跑了过来。

      "笙箫姐姐,晴窗姐姐,岚姐姐去哪儿了?"嘉儿神色有些焦急。

      "她去榷场了,说去看看那儿的生意怎么样。"晴窗答道。

      "啊,那她怎么还没回来?我刚从医馆回来,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歇,而且许多城西的人都往回跑啊,若是再晚一些刮起了大风,草蓬都得被掀飞。不行,我得去找找她。"嘉儿说着,又急慌慌地往身上披蓑衣。

      “嗳,你别去,我去。我脚程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你们在家好好等着吧!"晴窗说着,拿过了蓑衣,背上了青锋刀。

      突然,整片天空闪了一闪,紧接着响起一道闷雷,雨又大了些。

      许久未下过这般大的雨了,姑娘们到底是有些怕的,都聚在了正堂里。

      "都午时了,怎么还没回来,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嘉儿正欲去翻蓑衣,朕却将她拉住。

      "这雨这般大,晴窗慢了些也是正常,嘉儿勿急。"

      "可是……我总觉得心慌……"

      "有何好慌的,不过就是许久未下这般大的雨了,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怕她们出什么事啊。"南枝淡淡地笑了一笑,又翻了一卷书,缓声说着。

      "但是……"嘉儿转过身,焦急地看向门外,突然一怔。

      "是……是她们回来了吗?"

      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刹时揪痛了起来。

      隔着雨帘,朕看不清晴窗的神情,只见那团如同烈火般的人儿浑身湿透,怀里抱着蓑衣……准确地说,是蓑衣盖着一个人。

      蓑衣下,一只手垂了下来,尽是淤青。

      晴窗抱着那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衣袂飞荡,掺着血水的泥点子溅了上去。青锋刀上的血迹早就被冲刷干净了,泛着天色的光。

      突然间,身后传来轻轻的"啪"声,是南枝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离去时还是生龙活虎的莫岚,回来时竟成了一具冰冷残破的尸体。

      晴窗失力地跌坐在地上,分不清脸上的泪与水,她轻柔地理了理莫岚凌乱的头发,咬牙切齿道:"那群……畜牲!"

      朕第一次这般直接地面对人之生死。

      莫岚身上数十处淤清红肿,但致命一击却是头部。

      晴窗说,她去时莫岚倒在榷场的一条弄堂里,已经咽了气,衣衫凌乱,十几个汉商和羌人纷纷对她行不轨之事。

      三日时间,莫岚入了棺,众人也大概打听到了她的死因。

      杀害欺侮她之人,大抵是入京的羌国大王子的心腹,为首的是一名叫乞丹的羌人,其余的皆是他的部下和招待他们的汉商。

      他们起争执的原因,是那处官府批下的摊子。

      奔波数日,却是状告无门,衙门拒不受理。

      "南枝姐姐,你去哪儿!"

      南枝站在半敞的门前,一身素衣,独属于上京城中的干热夏风卷起了她半绾着的乌发:"崔府。当街欺侮,状告无门,我不信他刑部不管!"

      "可是……这并非滔天大案……"

      "呵,无视王法,追名逐利,官官相护,他衙门为护一个羌人寒我大魏黎民之心,让一条枉死的冤魂无处申冤。不仅仅是莫岚,这成乾十八年来,这样的事情还会少吗?如此草菅人命,要这官吏何用,要这律法何用?他们此举,形同通敌叛国!”

      “这,如何算不得大案?"

      南枝的声音铿锵有力,眸中似有灼灼烈火。

      "但是……”嘉儿话未说完,南枝便已决绝而去。

      她的衣袂翻飞,背影单薄,朕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看见了孤毅。

      "但是南枝姐姐,你不是同崔府决裂了吗?"嘉儿微微愣了神,低声喃喃着这未说完的话。

      南枝走后,百花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将军府的管家。

      他说晴窗在抢出莫岚尸体时伤了羌人,上头追究下来了,特意接小姐回府避避风头。

      晴窗同朕对视一眼,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老管家摸了摸胡子道:"将军早就知道小姐您躲在这儿了,先前将军怕您在府里待着闷,便由着您的性子了,如今事关您的性命,还望小姐切勿任信,跟老奴回府罢。"

      天穹抖落一片日光,晴窗终是点了头。

      "我早该想到的,世人皆知将军之女耍得一手青锋刀,刀体天青,削铁如泥。我可真是蠢笨啊!如今一回府,怕是又得被爹爹禁足了……

      笙箫,岚姐的头七记得替我上柱香,给她多烧些纸钱,若是得了机会,我一定求爹爹替岚姐讨回个公道,定叫那些羌人不得好死!"晴窗眼神坚定,回握住朕的手。

      "你……还回来吗?"

      "必须回来呀,最迟新年的时候,我一定会到,那时给你的剑一定打好了,你可一定要等我。"

      "嗯。"

      "保重!"晴窗提着包袱,背上背着那把青锋刀,老管家想替她提,却被她摆了摆手拒绝了。

      天光之下,青锋刀通体天青,泛着森冷的光。

      "保重。"朕喃喃道,眼瞧着那团火红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她那总是高高束起的马尾最后一次轻柔地拂过朕的心头,再无踪迹。

      嘉儿眼睛哭肿了,难得地早早歇下。皓月当空,却是格外凄惨。

      上次喝剩的梅子酒还剩了一些,朕将它拿了出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广袖拂过石桌,那上面还留着晴窗上回拿青锋刀砍出的缺口。

      酒有些酸涩了。朕想。

      朕记得,那是成乾九年,风高夜,星辰惨淡。

      霁因姑姑问朕:"蔓蔓,你可记得你的身世?"

      "记得啊,姑姑,怎么了?"

      那时,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那张有些皱纹的脸上是忐忑与恨。

      "蔓蔓告诉姑姑,你想报仇吗?杀父杀母之仇。"

      "姑姑您……什么意思,父皇难道不是驾崩于病榻,母后不是丧生于大火吗?"

      "不!那是个局!陵羌事变只是他的遮羞布。他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为此,他竟不惜通敌叛国!通敌叛国啊……"朕很少见地看到姑姑的情绪如此激动。

      "蔓蔓,我们复仇吧!还你父皇母后一个清白,还大魏一个真相!那场事变牺牲的战士不该成为他欲望的牺牲品,大魏的黎民百姓不该活在不公、谎言、屠戮之下!"

      朕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是大魏的帝王,朕的皇叔。

      "可是姑姑,您不是说,母后的遗愿是,希望我同平凡姑娘般长大吗?"

      姑姑一怔,轻轻扯了扯嘴角:"对啊,这可是娘娘的遗愿啊!"

      朕当年终究是太年轻,不知姑姑心中之恨,不明大魏国危之祸。

      如今榷场开设,莫岚之死状告无门,怕是只是个开始。这就如同在果子里扎了根针,从内向外地,慢慢腐烂。

      原来姑姑说的叛国之罪,竟是这个。这个所谓的榷场,便同羌国埋在大魏的内应。

      南枝这一行,怕是要无功而返。她那一身尊严、傲骨、志气就如同几粒沙尘落入了湖底,连涟漪也泛不起来。

      正这般想着,庄门忽然间被叩响,轻轻地,一下又一下。

      南枝回来了。

      夏蝉有一下没一下地叫着,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聒噪。

      南枝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去时眼眸中那团灼灼烈火如今已然灭得干净。

      "为什么?只因她是女子?只因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商人?只因她命如草芥?"南枝说完,唇角倏然溢出了鲜血,失力地瘫倒在朕怀里。

      "南枝!南枝!"朕心下一惊,唤她却无任何反应,"嘉儿!嘉儿!出事了!"

      嘉儿替南枝喂了药后,将那对血淋淋的双膝也上了药。

      "南枝姐姐身子本就不好,她若是再多走些路,这双腿怕是救不了了。"嘉儿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身问道,"笙箫姐姐,南枝姐姐到底怎么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折了身傲骨却换不来公道二字。"朕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嘉儿的脑袋,"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如你先回屋睡吧,我守着她。"

      火光微弱,白烛淌着泪。南枝的脸依旧苍白,只有那紧蹙的黛眉才显得她像个活人。

      南枝醒来,怕是得闭门不出许久了。只是不知她这般的情绪何时才能消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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