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道

　　阿娘推开家门，屋内昏暗的光线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阿爹坐在那张破旧的太师椅上，听到声响，眼皮微微一抬，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就不打算再踏进这个家门了呢。”

　　阿娘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寒风猛地吹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无奈，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里屋。阿爹见她不回应，“哼”了一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茶水溅出了些许，在桌子上晕染开来。

　　日子，还是如往常那般，在这压抑的沉默中继续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灌了铅，沉重而缓慢。

　　这一切，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彻底被搅乱了。

　　那女人叫玉英，旁人都喊她玉婶。她是阿爹年少时的相好，至于他们当年因为什么没能在一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早些年好像听过，但我忘了。

　　玉婶的丈夫死了，送葬的时候，她请了寺庙的僧人来做法事，巧的是，阿爹作为祈福的俗家弟子也在其中。人群里，虽然被火烧毁了脸，但玉婶一眼就认出了阿爹，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过去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她快步走向阿爹，阿爹也注意到了她，两人的目光交汇，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交谈间，阿爹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神采，交谈后，阿爹竟然带着玉婶回了家。

　　玉婶长得并不好看，身材微微发福，脸上带着一种看似老实憨厚的神情。

　　一进家门，玉婶就开始打量着家里的布置，眼中满是好奇。阿爹则在一旁口若悬河地吹嘘着，说家里的一切都是他如何辛苦打拼，如何凭借自己的本事才有的，仿佛这个家的安稳生活全是他一人之功。阿娘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孩子他娘，快去炒两个好菜，好好招待一下玉婶。”阿爹颐指气使地对阿娘喊道，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阿娘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切菜的“咚咚”声，那声音，像是阿娘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又一下，敲打着。

　　饭菜上桌，几杯酒下肚，玉婶的话匣子打开了，她和阿爹兴致勃勃地聊起佛经，可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阿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绵，玉婶的脸泛起了红晕，说话也开始有些含糊不清。“哎呀，我这头怎么这么昏呢……”说着，她便软绵绵地靠在了阿爹的肩头。阿娘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可她还是强忍着，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种情绪，就像上次去姥爷家吃饭，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场景时一样。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阿娘的手，小声央求道：“阿娘，我憋不住了，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阿娘一开始还想拒绝，觉得我现在大了，可以自己去了，可终究拗不过我。

　　我们起身离开屋子，我回头望去，只见阿爹和玉婶依旧紧紧依靠在一起，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

　　或许是从那天起开了个“好头”，自那以后，玉婶隔三差五就往家里跑。一会儿和阿爹兴致勃勃地谈起佛经，仿佛两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一会儿又故作心疼地说阿爹不得志，言语间满是对阿爹的关怀与怜惜。每次看到他们这样，那种情绪围绕在心头，索性自己跑出门口，蹲在地上抠泥巴玩，好像只有在那一团泥土里，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宁静。

　　有一天，玉婶又来到家里，神神秘秘地把阿爹拉到一旁，小声说道：“丫头她爹啊，我那死去的夫君，魂魄半夜来找我啦，说他在那边不安生。我知道你是个有功德的人，佛祖都加持着你呢，你能不能去帮我守守夜，送送他，让他安心上路啊？”阿爹听了，胸脯一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玉英妹子，你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阿爹就隔三差五地半夜不回家，哪怕是过年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也不见踪影。阿娘带着我，满心焦急地去他朋友家找他，结果却扑了个空，望着敲不开的门，看着没有灯光的屋子，阿娘的眼眶红了。

　　回到家后，阿娘再也忍不住了，在一次早饭时，她看着阿爹，鼓起勇气质问道：“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老是不着家，该不会是守夜守到别人床上去了吧？”这话一出口，阿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手里的饭碗狠狠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碗碎成了好几瓣。紧接着，他又一脚踢翻了桌子，隔夜的茶水溅到了用腻子刮的墙上，那一道道水渍，看起来就像流血一样，触目惊心。

　　“你说什么？你这个下贱的猪猡！”阿爹暴跳如雷，表情狰狞得吓人，大声吼道，“你连玉英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哪像你，整天就知道唠唠叨叨，什么都不懂！”阿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站在一旁，被阿爹的样子吓得站在原地，阿娘停住了原本要送我去学堂的脚步，我们两个人就那样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阿爹发疯。

　　日子依旧在继续着，阿娘每天都在沉默中度过，她的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哀伤。她依旧操持着家里的一切，洗衣、做饭、打扫，可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疲惫与无奈。偶尔，她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很久，仿佛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远离了这个让她满心伤痕的家。

　　而阿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和玉英的世界里。他对家里的事情越来越不上心，对阿娘和我的态度也愈发冷漠，有时候，他回到家，只是匆匆看我们一眼，便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将我们隔绝在外。

　　我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我不知道。

　　大姨和三姨来看望阿娘，阿娘一见到她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将这段时间的遭遇一股脑地哭诉了出来。

　　大姨和三姨听着，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们紧紧地抱住阿娘，不停地安慰着她：“闺女儿，别太伤心了，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说遇人不淑啊，你要坚强起来，为了孩子，也要好好活下去。”阿娘听着，只是不停地点头，可那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我躺在床上，耳边又传来了阿爹和阿娘隐隐约约的争吵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些声音像缠着人的网一样。

　　阿爹和玉英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玉英来家里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每次她来，阿爹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陪着她聊天、喝茶，完全不顾及阿娘和我的感受，阿娘的委屈和痛苦在日复一日地积累着。

　　在一个夜晚，我发起了烧，感觉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不停地咳嗽着。

　　阿娘守在床边，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想去叫阿爹，可又怕他根本不在乎。最后，还是来到阿爹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什么事？”阿爹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丫头发烧了一直不退，病得很严重。”阿娘带着哭腔说道。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爹打开了门，看了我一眼，说道：“知道了，看大夫就算了，吃下佛祖给的药丸一切就都好了。”说完，他来到了我的床前，给我喂下一颗黑乎乎的小药丸，那几天高烧，娘几次想带着我去找大夫，都被爹给拦下了，嘴里念着佛经，念完又朝我脸上吹气，对娘说“看什么大夫，佛祖会保护她的”

　　阿娘坐在炕上，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吃了药，病情并没有立刻好转，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躺在床上，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娘每天都守在我的身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同时也在心里盼望着阿爹能够多关心一下我。

　　希望一次次地落空，阿爹依旧和玉英往来密切，对我的病情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认为我吃了寺庙僧人给的药丸，我就无大碍，我现在发高烧，是因为我在跟自己的业力渡劫。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病情逐渐加重，朦胧间我觉得自己要升天了，最后还是三姨不顾爹的阻拦，抱着我去看了郎中，郎中说再晚来几天，我就没得救了，而爹还因为我没有乖乖吃佛祖给的药，而去看了郎中生三姨的气，放话要砍死三姨家的驴。

　　阿爹和玉英的关系越来越粘腻，他们甚至开始毫不避讳地在别人面前腻歪。

　　又是一日清晨，阿娘终于忍无可忍，两个人大吵一架，最后，阿爹摔门而出，留下阿娘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失声痛哭。

　　在我八岁那年，阿爹终于提出了和离，阿娘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了。

　　离婚后的阿爹跟那个女人走了，留下了被茶叶水溅了满墙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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