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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
梅雨季的法庭像具密封的铁罐,霉味混着消毒水在空调风里发酵。
亦白首盯着被告席上的刘大勇,对方后颈的藤蔓刺青被劣质染发剂涂得发灰,却仍在吞咽时泛起青黑纹路,像条被踩中七寸的蛇。
他左手虎口处的抓痕结着薄痂,正一下下蹭过膝盖——那道伤口的形状,与法医从亦瑶涵指甲缝里提取的皮肤组织严丝合缝。
“请目击证人陈述案发经过。”法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神。
亦白首的掌心沁出冷汗,校服第二颗纽扣早已脱落,露出锁骨下月牙状的旧疤。
那是十二岁时为保护妹妹被流浪狗撕裂的伤口,此刻正被庭外斜雨映得发蓝,像片凝固的月光。
他开口时,喉结擦过干燥的声带:“6月18日21点47分,我在实验中学门口接我妹,看见我妹突然被刘大勇......”
“我反对!”
刘大勇的辩护律师李建明猛然起身,黑色西装带起的风掀翻桌上的钢笔。
笔帽滚落在亦白首脚边,他瞥见钢笔上刻着“建明”二字,鎏金字体在瓷砖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证人与被告素不相识,仅凭‘听见声音’就认定绑架,是否太过武断?”
亦白首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无意间看到的:塑料雨衣兜住的雨水顺着睫毛滴落,一个年轻男人追着面包车跑过三个红绿灯,膝盖磕在碎玻璃上的瞬间,看见刘大勇转身举枪,枪管在破路灯下闪过的雕花——那是朵扭曲的玫瑰,花瓣边缘有三道锯齿,与三年前档案室里编号2022-07-15枪击案的凶器照片分毫不差。
“证人私藏子弹长达72小时,”李建明举起密封袋,金属颗粒在LED灯下泛着蓝色的冷光,“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15条,物证需在案发后24小时内移交公安机关。请问证人,为何刻意拖延?是否存在伪造证据或包庇真凶的嫌疑?”
法庭后排传来亦瑶涵的抽噎。
亦白首转头,看见晚姐正用袖口擦拭亦瑶涵的眼泪,蓝布衫领口露出的手术疤痕比去年更深了些,像条蜷缩的蜈蚣。
她的手按在亦瑶涵后颈的纱布上,那里的淤痕今早还呈紫黑色,形状恰似刘大勇的食指指腹。
“辩方证据有效。”
法官的法槌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鉴于控方无法提供完整证据链,本案延期至6月28日再审。”
法警带刘大勇离场时,男人突然扭头,嘴角扯出歪斜的笑。
他的后槽牙缺了半颗,缝隙间露出暗红的牙龈:“小崽子,等着——”话未说完,便被法警粗暴地推过转角。
亦白首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血腥味混着雨气涌进鼻腔。
废弃停车场的地面积着腐叶与雨水,面包车的轮毂陷在泥里,像具泡胀的尸体。
亦白首跟着林律师绕车三周,皮鞋踩碎一只死蟑螂,体〡液混着泥浆溅上裤脚。
林律师的手电筒光扫过车门把手时,两人同时听见对方屏住的呼吸——那道指纹嵌在铁锈与雨渍之间,纹路清晰得如同刀刻。
“带手套。”
林律师的声音发颤,从鳄鱼皮公文包取出银粉罐。
亦白首注意到他拇指内侧有块墨水渍,是今早写辩护词时蹭到的。
银粉撒在门把手上,宛如撒下一把碎钻,在手电光下勾勒出完整的斗箕纹。
亦白首突然蹲下身。
车门内侧靠近锁扣处,有道三厘米长的划痕,边缘呈锯齿状,像朵被揉烂的花。
他用指尖轻触,触感粗糙带颗粒感——那是干涸的血迹,混合着皮肤组织。
“这里有第二物证。”他掏出钥匙扣上的微型放大镜,光斑落在划痕末端,“血迹呈喷溅状,说明受伤时车门处于关闭状态,与绑架时的肢体冲突吻合。”
凌晨两点的法医实验室飘着福尔摩斯气味。
亦白首盯着显微镜下的细胞样本,细胞核的形态在载玻片上清晰可见。
林律师的电话从耳边传来,混着电流声:“行车记录仪找到了!司机说他当时开着空车灯,记录仪显示......”
话音未落,实验室的钢门被撞开,负责我们这个案件的负责人司董抱着文件夹冲进来,白衬衫左襟洇着深色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刘大勇的前女友叫陈莉,”
他甩开发梢的水珠,银镯子在腕间撞出清响,“三年前在‘刺青时代’工作室当学徒,她的作品登记册里有这朵玫瑰——编号CL-007,备注是‘给阿勇的礼物’。”
他翻开文件夹,里面夹着两张对比图:左侧是案发现场子弹壳的雕花显微照片,右侧是陈莉社交账号发布的纹身手稿,玫瑰的锯齿状花瓣连断裂角度都完全一致。
窗外惊雷炸响,玻璃震得嗡嗡作响。
亦白首想起昨夜亦瑶涵摸着他的旧疤,细声细语地说:“哥哥的疤是月亮,坏人的疤是蛇。”此刻,培养皿中的皮肤组织正在荧光灯下舒展,DNA比对结果的红色数字刺得他眼眶发烫——匹配度99.97%。
“还有这个。”
司董又抽出一张纸,“三年前枪击案的受害人康复后曾画过嫌疑人画像,后颈的藤蔓刺青、缺半颗的后槽牙......全对上了。”
他的指尖划过纸面,停在画像右下角的签名处,“受害者叫许建军,是福利院隔壁修车厂的工人,上周突然搬家了......”
亦白首猛地抬头,与林律师对视。
两人同时想起审讯室里刘大勇那句未说完的威胁——“小崽子,你等着”。
或许从三年前那起悬案开始,这场博弈就从未停止过。
第二次开庭当日,暴雨劈头盖脸砸在法庭穹顶。
亦白首踩着积水走进来时,看见刘大勇正被法警押解着穿过走廊。
男人后颈的刺青被刮得血肉模糊,敷着的纱布渗着血水,却仍能辨出藤蔓的轮廓。
李建明的领带换成了深灰,领带夹上的钻石比上次暗淡许多。
“请控方出示新证据。”
法官的法槌悬在半空,像片即将坠落的石头。
林律师起身时,西装口袋里的银粉罐不慎滑落,在地面滚出清脆的声响。
他弯腰捡起罐子,指尖在罐身摩挲两下:“首先,我们在案发车辆车门把手提取到被告人的指纹。”
林律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鉴定单,指纹的所有细节都被清清楚楚的打印出来,“经AFIS系统比对,与2022年被告人因故意伤害罪被捕时录入的指纹匹配度达99.7%。”
李建明冷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桌面:“我的当事人于6月18日帮朋友清洗车辆,指纹残留完全合理——”
“反对!”林律师打断他,将DNA鉴定书拍在桌上,“车门内侧划痕处的皮肤组织,经鉴定为被告人左手中指内侧皮肤。而受害人后颈的淤痕,与被告人右手食指指纹完全吻合。”
他拿出亦瑶涵后颈的3D扫描图,淤痕边缘的汗孔纹路与刘大勇的指纹纹路重叠,“这说明被告人在绑架过程中,曾先后用双手控制受害人,存在明显暴力行为。”
法庭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亦白首看见晚姐攥紧亦瑶涵的小手,指节泛白如纸。
亦瑶涵乖乖坐着,却在看见屏幕上的淤痕时,突然害怕的往晚姐怀里缩了缩。
最关键的证据,司董站起,“是这把Glock 34手枪的雕花纹路。”
他再次拿出两张照片,并排出现:左侧是案发现场子弹壳的显微照片,右侧是三年前枪击案中从受害者体内取出的子弹照片。两朵玫瑰的雕花在40倍放大镜下清晰可辨,连花瓣上的第三道锯齿都分毫不差,“经弹道专家鉴定,这两枚子弹出自同一把枪,而枪身雕花出自纹身师陈莉之手。”
看着刘大勇的瞳孔骤缩,身体前倾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建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挥开。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发出沙哑的笑声:“没错,枪是老七的!三年前那票也是他指使的......”
李建明猛地起身,领带夹崩飞出去,“被告人现在处于精神紧张状态,证词不可靠——”
“我说完了。”
刘大勇打断他,转向法官,眼神里混着狠戾与解脱,“绑架是我干的,枪是老七给的,他说办妥这事就给我两万块。至于三年前......”
他忽然转头盯着亦白首,咧嘴露出缺牙的嘴,“小崽子......”
“够了!”法官重重敲下法槌,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意,“被告人涉嫌重大刑事案件,本庭将依法移交公安机关进一步侦查。但就绑架罪而言——”
此时,法庭侧门被撞开,一名警察扶着气喘吁吁的出租车司机走进来。
司机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段晃动的视频:暴雨中,一个男人捂住亦瑶涵疯狂奔跑,后颈的藤蔓刺青在车灯下明灭,手中的枪身反射出冷光。画外音里传来亦白首一开始的奋力呼喊:“你他妈的,放开我妹妹!放开她!”
“我路过巷口时听见喊声,”司机擦着汗说,“赶紧打开记录仪,没想到......”
亦瑶涵突然指着屏幕尖叫:“就是他!蛇疤坏大叔!”
她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法庭里荡起回声。
刘大勇的肩膀终于垮下来,头抵在被告席的栏杆上,发出低低的呜咽。
法官的法槌落下,声音里带着释然:“根据《刑法》第239条,被告人刘大勇犯绑架罪,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五万元。”
掌声从旁听席传来。
亦白首转头,看见晚姐眼角挂着泪,却在对他笑。
亦瑶涵挣脱晚姐的手,跌跌撞撞跑过来,他连忙弯腰接住,闻到她头发里的痱子粉香。
小女孩的脸贴在他颈侧,喜极而泣地说:“哥哥赢了!我们赢了!”
庭审结束后的午夜,亦白首独自来到福利院后的槐树林。
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像片碎银。他摸出藏在老槐树洞里的铁盒,铁锈蹭了满手。
打开盒盖,三颗子弹静静躺着,旁边是张泛黄的照片——父母站在向日葵花田里,父亲的警服领口别着枚奖章,母亲的白裙被风吹起一角。
“哥?”亦瑶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粉色的小熊睡衣,手里抱着缺了只耳朵的熊猫玩偶,“你在找什么?”
“找星星。”亦白首迅速合上铁盒,塞进裤兜,“怎么还不睡?”
“我想听哥哥讲学校里有趣的事。”
亦瑶涵拽着他的衣角,往福利院走。
路过晾衣绳时,晚姐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摇晃,亦白首看见衣角处新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工整——那是他昨晚帮晚姐缝的。
浴室的冷水冲刷着后背的旧疤,亦白首盯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有点“小帅”。
十七岁的少年肩线刚硬,锁骨下方的月牙疤泛着淡青色,像枚被岁月磨亮的徽章。
擦干头发时,他听见晚姐在楼下咳嗽,接着是倒水的声音,以及药瓶铝箔纸被撕开的轻响。
躺在床上,亦白首摸出枕头下的银粉罐。
指尖的银粉在月光下闪烁,手机震了震,是晚姐发来的消息:“明天考试加油,给你带了向日葵书签。”
附带一张照片:书签夹在《刑事侦查学》里,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窗外,雷声隐隐。
亦白首却不再害怕。
他握着银粉罐,想起林律师说过的话:“每个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只要存在过,就永远不会消失。”
第一颗晨星升起时,他终于闭上眼。
梦里没有暴雨,没有枪口,只有大片的向日葵在风中摇曳。
亦瑶涵穿着白裙在花田里跑,晚姐的蓝布衫挂在木栅栏上,简秋忆站在田埂上挥手,指间的金戒指晃出细碎的光。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因为他知道,有些伤口会成为勋章,有些真相终将穿透迷雾,就像梅雨季终将过去,而黎明的青芒,永远会按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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