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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仇
“我还记得怎么那场雨是怎么样的大,我趴在泥坑里,身子冻得僵硬,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手上,只能死死握着剑。”
嚯啦,他的剑磕在青石砖上,向前一步就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雨好像愈演愈烈,那天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切都历历在目。
“我怕得要死,我怕我们三十万人熬不过那个冬天,我怕自己会让盛将军看走眼,我怕一事无成最后籍籍无名成为笑柄。”
但霍蒙天不是因为籍籍无名而沦为笑柄。他因为害死了几百个人最后一个人苟活下来,成为人人喊打的没种的畜生。
“你这个没种的畜生!”张妩就是这么骂他的。
怪谁呢?
怪张妩!
霍蒙天能想到只有张妩:明明当时他让人送信去找张妩了,明明张妩来得及支援,明明他可以不用吃那场败仗。
可是张妩没来!
还是她把霍蒙天提出去,当众扇他巴掌,对着他又打又踹,赶到那个河州。水还是红的,血腥味经久不散,尸体堆得到处都是。
张妩一脚把他踹下去,他天旋地转,头昏脑涨,耳边嗡鸣不绝,血腥味裹着尸臭冲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强忍着不适站起身,脚“哗啦”陷入尸堆中间,泡发的烂肉咕噜翻起脓白,像赤脚踩在粪坑里,蛆虫一股脑从脚趾缝间冒出来,爬得满身都是。
跟着张妩的人很多,他们蚂蚁似的自发地一个接一个排列在河州的山坡上,俯视他的眼神充满鄙夷、咒骂、可怜、痛恨,织就霍蒙天经年的噩梦。
“你为什么不来支援我!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只想着自己风光无限,所以你处处打压我,你弯刀要学得比我好、你行军打仗要比我赢得多、你的荣誉要踩着我摘到!为什么你要处处跟我对着干!”
这种话霍蒙天时不时就会说,不管他说多少次,张妩都置若罔闻,整个人呆若木鸡,眼里看不到任何与霍蒙天有关的任何事、听不到任何霍蒙天发出的声音。
他恨极了张妩这副昨日已死的无所谓的模样。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反省自己?怎么就不能承认是你的错?你明明把我当做垫脚石,你为什么从来没不觉得对不起我!”
霍蒙天歇斯底里,换的来依旧只有张妩的沉默。
她像座雕塑杵在凳子上,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
嚯啦。
剑刃卡在青石砖上,脚步停在张妩的面前。
“张妩,你摆出这幅模样是想死么?想去黄泉地狱找你的父亲?”
不能啊。霍蒙天不答应。
剑哐当落地。
“张妩,你说话。”他的手伸向张妩的嘴,手指要嵌进去,要逼她说话,哪怕是一个音也好。
巴掌落在她脸上,张妩整个人被这力道掀翻,栽倒在地。
说话啊。霍蒙天自己想听她的声音,甚至可以不要她认错。
拳头狠狠砸在脸上,她的颧骨像被打凹进去,她稍微抬一下舌头,听见了骨头咔嚓声。
嗡鸣声顷刻盖住整个耳道,雨声变得模糊不堪。
求饶啊,只要求饶我就能放过你。抡着拳头霍蒙天的声音像蒙了雾,被耳鸣声隔离在外。
你就是学不乖!
你就是眼高手低看不起我!
你就是自命清高!要是没有张将军,你怎么配骑到我头上!
霍蒙天提起她的衣领,像对待小鸡崽晃着她的身子,他喷薄的愤怒令周身气血倒灌,在寒冷中散发骇人的雾气,活像炸毛的公狮子。
张妩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也会举起拳头,她会用刀,她会一段一段把霍蒙天砍断。
娶张妩回来的那一年,他想碰碰张妩的脸,可是她从袖子掏出银簪,猝不及防扎进他的眼睛。他的叫声那么大,可是张妩没收手,她拔出银簪,刺向他的肩膀,鲜血喷洒,糊了张妩一手。
霍蒙天被戳瞎一只眼睛。后来呢,张妩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被张妩按在桌上,用弯刀断了一根手指,至今没有长出来。
还有呢?
还有三年前,他强迫张妩跪下来,要她跪在他的裤.裆前,认他做爹。
张妩是怎么做的?
她的衣服藏着剪刀,那把剪刀很钝,为了防止张妩自寻短见,那把剪刀没开刃连线头都剪不断,可它却断了霍蒙天的根。
他抱着张妩的脑袋,狠锤狠打,凿得她头破血流,血被拳头抡起,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脸上。张妩的头皮都掉了一大块,血从皮肉下冒上来,又向头顶四周蔓延流淌。
血像河一样淌过她的额头,汇入眼睛。她的眼眶的盛不住又流出去,好似哭出血泪。
但那不是哭,她的眼里没有委屈,只有癫狂,像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
她吹了一声口哨,大黄从门口跑过来。张妩随手一丢,那个东西落在大黄面前,它嗅了会儿,没吃,叼出去不知道扔到了哪儿。
张妩也记得那一夜,霍蒙天大概没想到,连狗都嫌弃它。
他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像五雷轰顶的不可置信,后知后觉的羞辱令他的块头翻了一倍,整张脸的血管急促暴涌,疯狂跳动,疯狂到几乎要脱离他的脸,断断续续的青紫、蓝绿血管轮番蠕动,像爬满蛆。
他丑态毕露,狰狞的模样和一只癞蛤蟆没区别,翕动身体,散发恶臭。
霍蒙天本来就应该死,本就应该埋骨河州,和那些枉死的人一起,被臭水泡烂,被蛆虫叮穿,被秃鹰啄得碎尸万段,尸骨不存!
张妩欠他的那么多,张妩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她凭什么还能如此冷漠,面对霍蒙天还能丝毫不愧疚。
他是天!
张妩得低头!
张妩得当条狗!
他要张妩磕得头破血流,跪地求饶才能放过她,她得说话,得求饶,得像个胆小鬼。
说话啊——他高高举起拳头。
求饶啊——拳头猛地对着她的眼睛,一下、一下、又一下。
张开你的嘴巴,说话!
不要装哑巴!
不要扮聋子!
“哈哈哈哈哈……”她的肩膀突然抖起来,胸腔顶上的气带出血沫子,紧接着整个身体像山崩似的颤抖,“我呸!”
满嘴的血喷在霍蒙天的脸上。
她说话了。她本来就该向自己道歉,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张妩应该跪下来,为她曾经犯下的错歇斯底里、磕破脑袋。
可张妩没有。张妩抓着他的衣领,目眦欲裂,穷凶极恶的模样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有本事就杀了我!”
“霍蒙天,有本事杀了我!”
“你敢吗?”张妩撑开夸张的笑,她满嘴是血,血丝黏在上下门牙,笑起来极其可怖,“你敢杀你老娘我吗?”
“烂东西!贱骨头!没用的狗杂种!”
她又骂他是没种的畜生。她就是和那些人一样,看不起他!
冰霰砸在她一张一合的血口中,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她拖到院子里的,霍蒙天竟然全无印象。
“父亲!”那个声音突然打断他,被冰霰砸地颤抖的伞丢出去,霍问青冲向被霍蒙天提着的、坐在雨雪中的张妩。
“父亲莫不是没睡醒昏了头!”
他的拳头上是血。张妩满脸都糊了血,她嘴里一股一股冒出来的血,散发着热气。
我清醒——我很清醒!
对着张妩含血的笑,连醒目的猩红都是对他的讽刺,笑他是没种的东西。
霍问青拦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推开,她转身要扶张妩,结果却被霍蒙天抓着手臂掀翻倒地。
如果她能像霍问叙、或者像易无病那样学武,就不会如此无助。霍问青不止一次这样怨恨自己。
霍问青还是执着地压在张妩身上,隔开霍蒙天的暴力行径。
啪!
霍蒙天耐心告罄,提起霍问青狠狠扇她一巴掌,霍问青被他一掌几乎掀翻在地,整个人趴在水洼中。
霍蒙天陡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后,麻木刺痛的手颤抖着。霍问青转过头看向他,嘴角缓慢淌出血。
霍问青还是执拗地挡在张妩面前。
“我不需要你可怜!”张妩一把推开霍问青,有恃无恐地挑衅霍蒙天,她不怕死。“有本事就杀了我!”
没种的畜生!那双眼睛就是这么骂他的,肆无忌惮在他的五脏六腑纵火,余怒再次熊熊燃烧。
两个人对峙他。
霍蒙天好似落了下风。
霍蒙天后退两步,转身走进黑暗的房间。霍问青不明所以,但张妩知道,他去拿剑,他要动真格。
“活该啊,好妹妹呐,谁让你喜欢多管闲事。”清亮的男声追着霍蒙天的影子,悠悠到来。
没人理他。
嘭当!霍蒙天撞门而出,他和阴翳的黑夜融为一体,只有手上的剑令人瞳孔骤缩,周身的愤怒让人心惊胆战。
冰霰敲着剑刃,争争而响。
雨雪夜,雷鸣、电闪齐奏,拉扯着恐惧如潮水般劈头盖脸覆盖思绪,心脏向上顶着,要跳出去!
张妩再次推翻执着固守她的霍问青。
电光火石间,冷光一闪。
嗡——
弯刀出鞘。
雨点冰霰急急拍着刀面。
争——
淬火的刀剑撞在一起,两相挤压摩擦,似要擦出火星子,将这寒夜烧得滚烫。
滋啦声磨得牙根发酸,刺得双耳针扎似的痛。
易无病刀面一翻,挑开霍蒙天的剑,他不甘心地提剑再杀,通信兵一路疾驰,哐当撞入院子,他举着信:“急报!卫城急报!”
事关西戎,不容耽误。
霍蒙天恨恨扫了圈在场的所有人,与通信兵去了前厅。
张妩的眼皮动了动:弯刀的刀锋在震颤,冰霰砸在刀身上,共振到张妩如死水心脏下的泉眼,汩汩翻涌起活水。
张妩听得见刀声,它在悲鸣。
雨水乒乒落在刀身,汇聚成一股股溪水,淌下刀刃,又啪嗒坠落。
弯刀在替她不值。
张妩的视线循着惊扰水洼的滴水处——刀刃,向上看去,执刀人站在她面前背对她,利落的马尾被风吹得凌乱,像武娘站在她面前。
沉寂的心跳起来,像被火烧着、被利箭追着,又热又急促地跳动起来。
——像少年的张妩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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