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无忧镇首富贾家被盗了，听说是北荒犯下无数案件却依然潜逃的“无影神偷”慕容催，因为慕容催每次偷完东西都会在那家人屋檐下留一颗石子压住的白纸，纸上写着“为富不仁，慕容代正”。
　　“真的假的？”沈随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目不转睛看着讲得来不及喝茶的同窗黄若钦。
　　黄若钦手脚并用地演示贾老爷发现纸条后的震惊，他用手扶着脑袋：“贾老爷喊着造孽啊造孽啊，就派管家报官去了，镇长都来了，听说还要上报给月山首领！”
　　月竹生从沈随的食盒里也拿了一只鸡腿，坐在沈随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瞟到张忘从门外走过来，便也给他递了一个相对好看的鸡腿。张忘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二人，摇了摇头就回了自己的位子，只是依然侧着耳朵仔细听黄若钦讲的事。
　　“先生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上，月竹生把没啃完的鸡腿三口全部塞进嘴巴，骨头从窗户扔了出去。沈随慢条斯理拿出另一个竹制小筒，将骨头放了进去，还鄙夷了一眼月竹生。月竹生嘴里包了满满当当的肉，只能蹬回去。
　　月百念端着书走进来，脸色铁青月竹生定睛一看，书上赫然躺着一根鸡腿骨头，上面还有几根细肉没能及时啃下来，依然贴着骨头。她心虚得将头埋在桌下，奋力在口中咀嚼，恨不得立刻吞下这一嘴如大山般的肉。
　　“谁扔的！”月百念拿出戒尺，拍打在他的桌案上：“月竹生！你在干嘛！你给我站起来！”
　　月竹生触电般站的笔直如树，随着最后一口吞下肚子，她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挤出微笑：“啊？”
　　“堂中不得饮食，你可还记得？”
　　“沈随，你这盒子真好看啊！”月竹生怀着同生共死的想法看向沈随的小食盒，阴冷地歪着头对沈随道：“真香啊！”
　　沈随咬牙切齿站起来：“先生，是家父担心您讲课太辛劳，让学生给您带了点吃食，待放课后便想着给您送过去的。”沈随也满脸堆笑。
　　月百念气急败坏指着两人：“老夫平日教的全忘了！信口胡诌，无视规矩，都出去罚站！”
　　月竹生一脸无奈，两手插袖便低着头走出去，路过月百念时被一把薅住，月百念从月竹生袖子里掏出两坨布包好的泥巴，一把扔在了桌案角落，泥巴被摔扁贴在桌上。月竹生的脸垮了下来，气鼓鼓走到外面。沈随双手举过头顶，在月百念面前转了一圈，月百念点了点头，才出去。
　　透过窗户看着俩人的背影，张忘露出浅浅的笑意，宠溺地摇了摇头：“难怪……”
　　“先生，您听闻贾老爷家被盗的事情了吗？”黄若钦大声打破沉默。
　　月百念皱着眉：“怎么，无忧镇闹贼了？”
　　“是啊是啊！”
　　“我听说是一个好贼。”
　　“贼哪有好坏啊？都是贼了，见不得光的都不是好人。”
　　“那你说，劫富济贫，这不是英雄好汉是什么？”
　　学子们开始七嘴八舌聊起来，月百念感到烦闷，又用戒尺拍拍桌案：
　　“安静！安静！”
　　课堂顿时鸦雀无声。
　　月百念喃喃道：“一个人，若因一件事就定好坏，那还要书本道理作何？作为贼人，他自是不好的，可作为施舍方，他是受助人的救星。孩子们，人是多面的，不能以好坏定义，得多多了解，站在多角度考量。另外，不够了解，就莫要开口评头论足，恶语伤人六月寒！”
　　一直揪着心听的张忘突然松了口气，在听到依然有人悄声说“慕容催是英雄”时勾起嘴角。
　　“那，今日的任务便是以此为题，做一篇文章，三日后交于我。”月百念在身后乌黑石板上用石灰石写下一行字“论正盗是非”。
　　“百念兄！”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走到课堂门口，月百念认出是镇长手下的，便不情愿地迎了出去。
　　“镇长又有什么吩咐？”月百念心有不悦 因为上次他们这样来找他，就从他手里借走了七个学生，送去月山上主城的修仙观了，他隐隐有些埋怨。
　　“百念兄，先别恼我，一会儿再气！”
　　“不想气恼，那我不听了。”月百念转身就准备走，却被男子一把钳住。
　　“哎！听完再走！天界要在人间再开设三所修仙观，镇长来让我看看还有哪些孩子有仙缘。”见月百念的脸彻底黑掉，他又努力摆出笑脸：“你看，孩子们在这里读十年二十年又能如何，也并非所有孩子都只想去极寒的北荒考功名当个人类小官儿啊，可若是被修仙观的仙者挑选引渡，成仙何尝不是最好的路呢？”
　　“那你去跟他们说吧，我这次不想说什么，我年纪大了，我不想管这些了。”
　　男子进入学堂内，告诉学子们月山即将开设三所新的修仙观，加上过去的，以后就有六所，故此需要选择的修士就更多了，所以全力鼓励大家去参与选拔，争取早日成仙。
　　月竹生看出父亲的黯然，悄悄走过去，为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的父亲轻轻捶背：
　　“爹，各人有各命，何必操心别人的抉择啊？”月竹生怕声音大了又惹父亲怪她不够优雅，所以轻轻说道。“而且那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们一定早都弄明白了才会选啊！”
　　月百念轻轻碰了碰月竹生的手，示意她安心，叹了口气：“爹也只是希望他们多念点书，多明点理，再去做抉择。而今的世道，心中若无章法，总要吃亏受苦，甚至……”
　　沈随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坐在旁边啃鸡腿：“百念叔，您操心那么多，怎么不操心一下生儿的婚事啊，她都十九了，我爹说您要是发话，准给她找个有钱的夫家！”
　　月竹生撇了撇嘴，一脚踢过去，沈随敏捷地转身躲过，还拿出盒子最后一个鸡腿递给她，月竹生拿过就坐并排在沈随旁边啃了起来：“生儿才不要成亲，现在这样就很好！”
　　月百念看着整齐划一的两个孩子，附身问道：“要不你俩成亲吧。”
　　沈随闻言大惊失色：“不行！这不行！”
　　月竹生指着沈随哈哈大笑：“就你也配本小姐？”
　　“百念叔！小侄错了，我！再也不提生儿的亲事了！”沈随没拿稳，鸡腿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月百念怀着疑惑的口吻：“我生儿哪里配不上你了，你们两个，天天变着法来气我！”
　　“玩归玩，但是百念叔，小侄已有心上人了，但请您不要告诉我爹，他会打死我的！”沈随可怜巴巴地望着月百念，使得月百念不好再逗弄他。
　　“好吧，那老夫有一个条件。”
　　“啊？”
　　“你若是娶得你心仪的女子，老夫得去当证婚人，坐主席位，最好跟你爹坐一块！”
　　“那是自然，百念叔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沈随笑着，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月竹生留意到了，却只能是暗自为他叹一口气，心中默默感伤：“好一对苦命鸳鸯，跟《听梅》不相上下。”
　　男子拿着名单离开时已接近下学的时间，月百念便让大伙直接回家了。
　　张忘走时，月竹生特意叫他傍晚一起去接阿落去竹林挖泥巴，不过张忘以他要给爷爷捏肩膀为由拒绝了。
　　傍晚时分，夕阳褪尽，光芒逐渐收回远山，黑暗一点点吞噬世界之前，月竹生带着阿落和沈随提着灯笼前往竹林。无忧镇拥有整个月山最大的竹林，密集而幽深，常有老人说竹林深处住着鬼魅魍魉，专挑落单的小孩吞食。
　　“叫百念叔赔你呗！”阿落的声音在幽静的竹林回荡，她不由得这个心中一凉，声音小了许多：“什么泥巴非得要竹林里的。”
　　月竹生仔细触摸着各处泥土，漫不经心回复着：“只有最合适的才能捏出好看的泥人啊，要那种三分干燥三分湿润，浸透竹根灵气与养分的泥土，才能捏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泥人大王！”
　　沈随捧着一坨泥巴蹦到月竹生面前：“这个怎么样？”
　　月竹生在裙子上擦干净手，摸了一下沈随手里的泥：“不行啊，太干了这个，而且都没养分了，快成石头了，怎么捏得动啊！你脑子呢，我今天给你看的是这款破泥巴吗？”
　　沈随顶着骂，把泥巴用力丢到竹林深处，却没听到落地的声音，他只是附和着“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却没发觉竹林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嘶！”阿落冷不丁发出声音，月竹生警惕地问怎么了，而沈随拿出匕首就冲过来挡在两个少女面前：
　　“怎么了？怎么了啊？”
　　“你干嘛？”阿落被逗笑：“你这是干嘛呢？好汉！”
　　“你怎么了？你在那嘶什么呢？”沈随没好气地收起匕首，努力平复心情，手颤抖着紧握着匕首。
　　“我累啊！二位！刚刚扫完戏场，把家里衣服洗了饭做了，我腰酸背痛啊！”阿落说着便不由自主大气哈欠：“我也是欠的，跟着两个小孩来挖泥巴。”
　　月竹生折了些竹枝，撸下叶子垫在地上：“阿落小姐，你坐着陪我们聊天吧，反正也不需要多少，只是太无聊了才把你叫来。”月竹生把阿落按在竹叶上，背靠着一丛粗壮的竹子：“你无聊也能先睡会儿，我们找好了就喊你回家。”沈随也脱下厚实的黑色大斗篷给阿落盖在身上，贴心地掖了一下角担心漏风。阿落便幸福地倚靠着竹子休息，还啃着沈随带的一整食盒鸡腿。
　　“这一盒可是我专门给你留的，藏书具里才没被月竹生发现，不然你只能吃骨头了！”沈随一边低头触摸竹脚的泥土一边说。
　　月竹生捡起一块柔软的泥巴向沈随抛过去：“你可不知道，今日他让我爹考虑我的亲事，说我年纪大该成亲了。”
　　“然后呢？”阿落啃的非常干净，特意将袖子撸起来，微微弯腰，没让油渍或碎肉撒落在温暖的斗篷上。
　　“然后！我爹要他娶我！”月竹生说着就突然站起来看沈随和阿落的表情，努力憋着笑，嘴唇使劲绷在一起掩饰笑意，直到看见阿落睁大眼睛激动地差点抖落黑色斗篷才心满意足弯腰继续手里探索泥土的动作。
　　“然后呢然后呢？沈随有没有告诉你爹弯弯姐的事？”
　　“怎么可能！我爹跟沈伯关系也好，要是知道是弯弯姐，沈随现在已经在喊，‘爹，别打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沈随生无可恋般：“好笑吗？本少爷差点失去了珍贵的爱情！差点娶了个夜叉！”
　　月竹生又捡起一坨柔软泥巴瞄准沈随就丢过去，沈随却刚好弯腰，泥巴顺着沈随的方向飞入黑暗，传来一阵尖锐叫声——啊！
　　三人愣住了，同时看向那片黑暗。
　　那叫声像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尖嗓门女子逃命似的喊叫，又像是一道闪电戛然而止，空荡荡的竹林宁静得让三人一度感觉刚才听到的声音是幻听。他们都没敢动，只是惊恐地死死盯着竹林，似乎黑暗中有着什么恐怖的东西即将吞噬一切。幼时老人讲的传说突然一字一句在脑海中回荡，月竹生心提到嗓子眼，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
　　一个深蓝色身影从黑暗中逐渐放大靠近，三人尖叫着往来时路狂奔，月竹生逃到一半被竹根绊住了脚砰一声摔倒，抬起头时另外两个早已不见了影子。月竹生喊了声救命，又骂了句“叛徒”，认命般背靠竹丛看着深蓝色走近，却发现只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她深蓝色的广袖大袍上还有两个泥巴印。
　　“你别跑，你得给把衣服洗干净！”蓝衣女子怒目圆睁，一手抓住了月竹生的手臂。
　　松了口气的月竹生连连答应：
　　“好好好，谁让你没事往竹林里钻啊！今日要是把我吓死了，我爹娘找你一命抵一命！得亏我胆子大哈！”
　　“生儿！”阿落和沈随一人带着一跟大棍子跑过来，挡在蓝衣女和月竹生之间。
　　月竹生被阿落搀起来，才发现脚踝扭伤了，剧烈疼痛让她一阵输出：“你俩怎么不等我给怪物吃了再回来给我烧香！”
　　二人只是愧疚地赔笑，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狼狈的蓝衣女子身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