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昭昭

　　回来时，院子里已不见冯公公身影，该是跟去内院伺候了。

　　陆昭见头拨搬来的箱子都一一上了锁，心下大定，没多会，翠芽急匆匆过来，递给她一大盘钥匙，并未多久留，又急匆匆回了青松堂。
　　说是冯公公让她先放一放手头事，世子在书房问话，幕僚悉数皆在，少不了端茶倒水的女使伺候。

　　左右看个箱子，也用不了这些人，陆昭便一人等着了。她随手从群房搬来把椅子，在群房前的柿子树下寻了处阴凉地坐下，远远看着外院的小厮装车。

　　阳光透过交错的树枝柿叶落在她身上，留下斑驳光点。

　　.
　　陆昭这厢悠闲惬意，落在春樱眼里，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她本想回后罩楼，沐浴焚香精心准备一番，一路过去，却见青松堂的箱子都上了锁，她当即转身回来一探究竟，就见本该一身狼狈的陆昭手里拿着满满一盘钥匙，在树下乘凉。

　　春樱脸色难看极了，咬牙切齿道：“姑妈，又叫她躲过去了！”

　　林嬷嬷一脸我早有预料的神情，闲闲道：“我就说不让你搞这些陆昭一眼就能识破的小伎俩，你偏要，如今怎么着？”

　　春樱面露不甘。

　　林嬷嬷瞪她：“你就该听我的，接下来少去招惹她，让她放松警惕你方好下手，更要少沾边，到时候出事才甩不到你头上。”

　　春樱不情不愿地应下：“知道了，姑妈。”

　　见她终于不钻牛角尖了，林嬷嬷压低声音，问道：“我给你的那个……可是放好了？这小丫头片子眼睛毒着呢，千万莫叫她瞧出端倪。”

　　说起这个，春樱眉头渐舒，她扯起唇角，笑意不答眼底道：“姑妈，你就等好吧。”

　　.
　　天将擦黑时，沈曜和幕僚仍在书房议会，往来间言语激烈，一时半会不见消停。

　　冯公公兀自琢磨半晌，世子此番南下又带回几个新面孔，文臣居多，又乃初入府中，大抵是要留用，便让阿岚去传膳，翠芽则继续守在书房外头伺候。

　　外院这头，除却膳房还在赶制点心，尚且留有余地，各院车马都已整装完毕。

　　少了两大得力干将，陆昭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箱笼核对好。

　　原也用不了这些功夫。
　　青松堂整理的东西是按照清单顺序依次归置好的，又经院中女使复对多次，每过一个箱子，陆昭大概扫上两眼，就核实妥当了。

　　问题出在库房那头备的伤药，不仅随意摆放，就在数量上也皆有差错。
　　光是疮药就漏了三种七瓶，剩下的各类清热驱虫药丸，更是少了十数样之多，缺的不是一丁半点。

　　还真是看得起她。

　　陆昭将这些药品都记在纸上。
　　她并不打算自己动手，左右核对完毕，剩下是库房的活，若是再出差错，拿库房人问罪即是。

　　林嬷嬷若是想在这处为难自己，倒是打错算盘。

　　陆昭将箱子重新上了锁，正要去寻库房管事说事，便听身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有人惊叫道：“完了完了，都撒了！”

　　陆昭好奇回过身，就见五层高的食盒打翻在地，里面的各色点心滚落出来，散得扬哪都是。

　　闯了祸事的小丫鬟满脸慌张，依次捡起查看，见都摔得四分五裂，当即抽噎出声，自责道：“叫你粗心，这下好了，一年白干。”

　　陆昭其实认得她，小丫鬟是膳房的厨娘。

　　去岁除夕，沈曜进宫参宴，府里女使丫鬟得了沈曜恩典，得以归家探亲，陆昭没处可去，就在花园转转，许是冰天雪地里走得久了，小日子忽然造访，她疼得脸色发白，扶着栏杆走不动地方，恰好被这小丫鬟撞见，特意给她端来碗红枣糖水暖身子。

　　陆昭心生好感，一直想和她交个朋友，但随后柳嬷嬷等旧人进府，世子前脚离京出征，后脚她就被这群人联手孤立了。陆昭怕和小丫鬟走近了，再给她招惹无妄之灾，这份心思也就淡了。

　　但陆昭一直记得她的好。

　　如今见她遇到难处，左右四下无人，陆昭思忖片刻，走到她近前，轻声道：“膳房可还备有其他点心？再装些就是了。”

　　这些点心都金贵着呢，哪是她想装就能装的。
　　阿茶抬起头，正要顺口抱怨几句，待看清来人，嘴巴嗖地闭上。她天生爱美，像陆昭这种好看到彷佛仙女下凡的美人儿，自是一见难忘。

　　但美人再好看，也不能替她挨罚。
　　阿茶回过神，垂头丧气道：“是你呀，漂亮姐姐，谢谢你安慰我。但是我人微言轻，说的不算，这些点心都是膳房的大师傅们连夜赶制出来给世子爷路上当零嘴吃的，各个用材珍贵，就算还有余份，我也担待不起这个责，免不了要罚俸挨骂。”

　　小丫鬟不认识自己，陆昭也没多意外。

　　王府规矩严，若无主子吩咐，女使们只能在各自院子活动。
　　膳房在外院后罩房，要从夹道穿行才能过去，陆昭多在内院行走，取膳俸膳又有下头女使通传，小丫鬟整日扎身灶前，两人能打上照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陆昭虽然不常去膳房，却也知道，像小丫鬟这种烧火丫鬟，每月也就一两半的月银。

　　若真要她来赔，怕不是天都得塌了。

　　反正沈曜向来不喜甜物，膳房送来的那些精致点心，十回里有九回都祭了她的五脏庙。

　　陆昭很是体贴道：“你就说是我不小心碰到的，他们自然不会为难你。我叫陆昭，你报上我的名讳，再叫大师傅补上便是，若是没有多余的，用些寻常糕点替上也成。”

　　阿茶闻言嘴巴大张，她没见过陆昭，但平日里没少偷听膳房里的闲话。

　　膳房地处外院，是林掌事的地界，这半年里，大师傅助纣为虐，可没少在吃食上，暗中克扣陆女使等人的份例，这事膳房里人人皆知。

　　阿茶再傻，也不敢与大师傅针对的人沾边，下意识摇头。

　　见她十分抗拒，陆昭笑了笑，索性换个法子还了这份人情债，反正也要去找库房总管说道，她便道：”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罢，你就当作不知道。谢谢你的红糖水。”

　　阿茶抿抿唇，没说话。

　　陆昭弯腰扶起地上的空食盒，归整好后拎着离开，阿茶想了想，默默跟在她后头。

　　陆昭脚步一顿，面露疑惑：“可还有事？”

　　阿茶羞愧道：“没有，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无妨的，几盘点心而已，大师傅这点薄面还是会给的。”陆昭说着，不忘叮嘱她：“倒是你，别说漏了嘴，若叫人知道是我帮了你，回头难免受牵连。”

　　阿茶咬咬嘴唇。

　　陆昭该说的都说了，继续拎着食盒往前走，见小丫鬟还是跟在后头，也就随她去了。

　　左右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处，旁人就算见到，也未必会多想。

　　闷头走了好一会，两人拐进通往后罩房的夹道里。

　　眼下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夹道两旁高墙耸立，遮住仅剩的一点光线。

　　四周空荡荡的，如若无人之地。

　　阿茶忽然紧着往前赶了两步，开口对陆昭说道：“其实大师傅挺喜欢姐姐的，林掌事还在平州没过来时，我总能听见大师傅夸你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做事也公道。不像林掌事，就会找各种理由克扣我们月钱，还总是使唤大师傅给她偷偷炖补品，提拔自己亲信，不听话的都叫她挤兑走了。大师傅也很难做，好几次我都听见他嘀咕，说什么时候世子爷开眼，把林掌事一脚踢回平州去，还叫姐姐兼管外院。”

　　陆昭只是听着，没接话。

　　当初陆昭监管外院，就曾查出大师傅中饱私囊的事，只是报到沈曜那里，沈曜却按下不表，告诉她水至清则无鱼，她也就没插手，这才落下个好名声。

　　可见大师傅说归说，未必真喜欢自己，不过是因为分赃不均和林嬷嬷暂时闹出分歧。
　　不然也不会真碍于林嬷嬷淫威，沈曜前脚离京，后脚就敢在明面上给青松堂送馊饭剩菜。

　　陆昭这厢沉默着，倒是阿茶，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小嘴继续叭叭道：“对了，还没跟姐姐介绍呢，我叫阿茶，茶叶的茶，我还有个关系要好的姐妹叫锦秋，我俩年岁相仿，又都是被狠心爹娘签了死契卖进府里做苦活的，我同她最是亲近，冬日夜里都要睡一个被窝呢，每次挨大师傅训，都是锦秋帮我说好话……”

　　阿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讲到哪是哪。

　　陆昭听得嘴角带笑。

　　穿过夹道就是后罩房，阿茶很有眼力见地闭上嘴。

　　后罩房分三片，左边是库房，右边是膳房和柴房，中间的二层楼则是府里其他女使和大小丫鬟的住处。

　　陆昭顺手将清单交给库房管事，限他们半个时辰内补齐装车。干完正事，她移步膳房，叫阿茶等在门外，自己进去和大师傅说明情况。

　　有人背锅，大师傅自然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这飞来横祸就算解决了。

　　阿茶得留在膳房等新出炉的点心，见陆昭出门，她无声用口型喊了句：谢谢姐姐。

　　陆昭笑眼弯弯，摆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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