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意

　　盛弈百无聊赖地望向车窗外。

　　昏黄安静的路灯下，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瘦身影，正弯着腰，在一排共享单车前忙碌。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也让他身上那件在派出所折腾后更显灰扑扑的白T恤紧紧贴在背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线条流畅、蕴含着力量的肩背轮廓。他弓着清瘦的腰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专注又因屡屡失败而染上几分焦躁的侧脸——只见他一辆接一辆地扫码，屏幕上却次次弹出冰冷的“该车辆暂不可使用”或“二维码已损坏”的残忍提示。

　　随卿有些挫败地直起身，无奈地抬手抹了把额角汇聚欲滴的汗珠。派出所离家确实还有不短的距离，跑回去体力消耗太大，不现实；打车软件界面空空如也，始终无人接单……想到家里那两只饿着肚子、恐怕已经开始挠门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他只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下一辆车，继续这场希望渺茫的尝试。

　　后座上，正四仰八叉、沉浸在游戏世界里厮杀的盛弈被这突如其来的刹车晃得往前一栽，手机差点脱手，额头也险些与前座椅背来个亲密接触。他揉着撞到的地方坐起身，声音带着点刚回神的迷茫：“姐，怎么了？”

　　副驾的盛甯头也没抬，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言简意赅：“红灯。”

　　盛弈“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车窗外。只一眼，他就像被按下了开关，眼睛“唰”地亮了！昏黄而温柔的路灯灯光，如同舞台追光般笼罩着那个正低头跟共享单车较劲的身影。他立刻扒着驾驶座的椅背，半个身子都探了过去，激动地指向窗外，声音都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姐！姐！快看！那是我同学！就派出所里那个！他家离这儿好像挺远的！最后一班公交刚走！我看他打不到车也扫不到车！我们……我们顺路送他回去吧？”他眼巴巴地望着姐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盛甯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目光透过车窗，在那个即使狼狈却依旧身姿挺拔、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算是同意了，随即又补充道，“行啊，你下去问问人家具体住哪个小区。”

　　盛弈如蒙大赦，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几乎是立刻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随卿身后，对方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又一个二维码，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盛弈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盛弈露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无害、带着点阳光傻气的笑容，在随卿猛然转身、眼神瞬间带上警惕与审视的目光中，赶紧自我介绍，试图打消对方的疑虑，“是我！盛弈！下棋那个弈！刚才在派出所，我们见过的！我还签了字！”

　　看清是盛弈那张写满了“无害”和“热情”的脸，随卿紧绷的肩膀和脊背线条明显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长长吁了口气，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点刚才尝试失败的微喘：“嗯，记得。随卿，公卿的卿。”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回手机屏幕上，那里再次跳出了令人沮丧的提示。

　　盛弈挠了挠他那一头看起来就软乎乎的头发，看着对方又一次失败的尝试，有点尴尬地没话找话：“呃……你……是还没扫到能用的车吗？”话一出口他就想咬舌头，这不明摆着吗！

　　男生终于抬起头看他，细碎的、昏黄的光点落在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恢复了平静，泉水般平淡无波，

　　“有事？”

　　被这双漂亮又带着疏离感的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专注地看着，盛弈感觉自己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开始擂鼓，脸上也开始隐隐发烫，像有小火苗在烤。他索性豁出去了，语速飞快，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啊！就是！看你在这儿扫了半天车都没成功！天这么晚了，公交也停了，你……呃……要不要我们顺路送你回去？”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时间倒流——“顺路”？人家都没说住哪儿，你顺的哪门子路？！

　　果然，随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词，狐疑地挑起一边好看的眉毛，重复道：“顺路？”

　　盛弈的脸更热了，几乎要冒烟，他连忙摆手，连比带划，舌头像是打了结，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就是……看你这样挺麻烦的，天又黑，路上不安全……我、我们刚好有车……”他越说越小声，眼神飘忽，不敢再看随卿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个图谋不轨的怪人。

　　随卿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高一点、眼神明亮清澈得像小鹿，却莫名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和傻气的男生，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从派出所开始，他就隐约察觉到对方时不时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直白、热烈，毫不掩饰，像他家那只名叫养乐多的萨摩耶看到心爱玩具时的眼神，专注得让人无法忽视。奇怪的是，那目光里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恶意或算计，只有纯粹到近乎笨拙的好奇和……某种他暂时无法理解、却并不讨厌的关注。

　　“你不用紧张。”随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安抚。他抬眼望了望手机屏幕上依旧空空如也、毫无车辆响应的打车软件界面，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真诚、甚至因为窘迫而显得有点可爱的盛弈，心底那点因为麻烦别人而升起的犹豫，终究被现实和一丝莫名的松动打败。他终于松了口，声音轻了一些：“……那你方便吗？”顿了顿，他似乎觉得这样问有些生硬，又补充了一句，算是解释，“嗯，我住得不远，就在前面转两个弯的那个小区。”

　　盛弈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烟火，亮得惊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忙不迭地回答：“方便！特别方便！举手之劳嘛！”他立刻殷勤地拉开后车门，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门框，然后冲着前面的司机报了个小区名字，正是锦苑小区隔壁的一个高端楼盘——恰好印证了那句漏洞百出的“顺路”。

　　恰好此时绿灯亮起。副驾的盛甯打了个清脆利落的响指，车子平稳地滑出斑马线，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好闻的车载香氛味道。盛弈规规矩矩地坐在随卿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却忍不住时不时往旁边瞟。随卿则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看不出情绪。

　　车子很快在一个环境清幽、门禁森严的小区门口停下。随卿拉开车门，长腿一迈，利落地下了车。他站在车边，微微弯腰，对着车内的盛弈和副驾的盛甯再次礼貌而清晰地道谢：“谢谢你们！麻烦你们了！”

　　副驾的盛甯闻言，终于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关切：“嗯，早点休息，注意安全。”

　　盛弈半个身子都快探出车窗，手臂挥得像个自动雨刷，冲着随卿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声音雀跃又明亮：“注意安全啊！拜拜！”

　　随卿点了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他再次对着盛甯的方向，语气诚恳：“谢谢姐姐。”

　　盛甯没再说话，只是透过车窗，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车子缓缓重新启动。盛弈还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望着那个转身奔向小区大门、步伐轻快的身影。路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清瘦挺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与朝气，很快便刷开门禁，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化之后。

　　“盛弈，坐好，走了。”盛甯清冷的声音把他从那种莫名的、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拉回现实。

　　“哦哦！来了！”盛弈这才缩回车里，有点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重新瘫回柔软的后座，恢复了那副没骨头似的坐姿，摸出手机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游戏。

　　副驾的盛甯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家弟弟那副从“乖巧.JPG”秒变“歪歪扭扭.GIF”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车上那个叫随卿的男孩在时，这小子正襟危坐、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几分的拘谨模样，以及那几乎要实体化的、蠢蠢欲动的热情，她那描画精致的红唇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平稳：

　　“同学？”

　　盛弈正忙着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头也不抬，心不在焉地回答：“嗯？哦！他啊，他肯定是R大附中高中部的没错！那我们开学就是同学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盛甯纤细的指尖在冰凉的车窗边缘轻轻敲了敲，换了个更实际的话题，将那份微妙的洞察掩藏起来：“快开学了。回去记得把你那头发再修修，发尾凑近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点银灰色的痕迹。小心点，别让你爸那双火眼金睛发现了，到时候又念叨你。”

　　盛弈满不在乎地应着，眼睛还死死盯着屏幕上激烈的战况，手指飞快操作：“知道啦知道啦！我妈天天见我都没看出来，我爸那个老古板，眼神更不行啦！”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飞速掠过他带着少年气的、漫不经心的侧脸，将那点偷偷叛逆的小心思掩映在流动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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