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将军

　　太子伴读一职虽令大周无数少年郎趋之若鹜，却鲜有世家大族真心愿遣子弟入宫。少年郎们血气方刚，只道太子姿容绝世，难免心驰神往；而各家主事者却深谙其中利害，皆知这看似风光的差事，实则是九死一生的险途。

　　至于沈韬，虽也听闻这些流言，却不过付之一笑。他心中所念，仍是塞外金戈铁马，这锦绣京城，不是他的归宿，更非他的战场。

　　惊蛰日，沈韬踏进宫门时，御苑的玉兰正初绽新蕊，梨枝抽芽，春意方兴。

　　他先去拜见了贵妃——如今皇后不理宫务，诸事皆由贵妃主理。几句寒暄后，他便被安置在东宫一隅，腰间多了一块出入禁苑的腰牌。

　　林澜白天在东宫见到沈韬时，心中波澜不惊。新伴读入东宫的第一个晚上，他想起谢淮——旧人方去，新人已至。谢淮在的日子，他不敢细想，内心仍隐隐作痛。他怕这情绪一旦蔓延，便再难抑制。索性从一开始就掐断了念头。脑子还是忍不住浮现谢淮给他研墨的场景，却只一晃便避开不想了。“谢淮此刻，应该在谢府吧。”林澜心想，“在父母膝下安稳度日，总好过困在这深宫。”

　　他低眉敛目，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终究是他贪心，妄图将那一缕清风，留在身边久一些。宫阙九重，金笼锁羽。待明年行冠礼出宫开府，纵仍是牢笼，也算有方寸喘息。

　　“笃，笃。”

　　门外传来轻叩，尚宫宋蘅手捧一盏莲子茯苓羹，步履无声，茯苓的清香随着她的步履在殿中氤氲。太子自奏书堆中抬首，见她从殿门处的光影交界而来，素衣映着烛火，眉目如工笔勾勒般温婉却坚毅。

　　“得遇姑姑，实乃孤之大幸。”他低声道，“若非你在，这许许多多的事，孤当真不知如何自处。”

　　宋蘅将瓷盏轻放案上：“殿下谬赞了，臣妾不过一介罪臣之女，蒙您不弃，才得以侍奉左右。”

　　“姑姑，我怕这些年苦心经营，到头来不过一场空。”他声音低哑，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叩问命运，“不如就此罢手？我也想尽情看看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日的月，冬日的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免得日日如履薄冰，连片刻安宁都求不得。”

　　“有些东西非我们可选，不小心谨慎，即使退出，也不一定有安宁，或许更加难以立足。”宋蘅抬首时目光温柔坚定：“人生在世，当勤勉奋进。纵使败局已定，亦当死而无憾。何况如今局面未定，人心仍在东宫这里。”她顿了顿，声音轻而坚定，“臣妾会陪殿下走到底。”

　　窗外风过，树影沙沙作响。太子眸中映着烛火的倒影。

　　“可如今，贵妃一脉愈发得势了。”他低喃，“父皇眼中……终究没有我。”

　　林澜顿了顿，又道：“他们一家三口，倒是其乐融融。”烛影摇红，太子忽地收住了话音。又失态了。

　　这些牢骚说多了实在无趣。日子便这般日复一日地过，未来如何，谁又能预料？眼下只需应付完今日功课，再理清东宫庶务，一日光景也就耗尽了。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朝堂议事时插不上话，倒真成了纸上谈兵。他时常想，若有机会历练，或许才能真正成就一番事业。史书翻烂了，无一席之地。

　　林澜思绪万千，话锋一转，道:“你觉得此番沈韬前来，有没有可能是贵妃的眼线？”

　　“ 沈家历代都注重保持中立，沈瑾更是人如其名，小心谨慎。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比起眼线，臣妾更认为贵妃是想借沈韬来消磨殿下的意志，素闻沈韬有纨绔之名。”

　　“人人都有用处，我看纨绔未必不好。百无一用是书生。或许他倒能带来不一样的转机。”

　　“在宫外或许有用，在宫内难说。殿下，宋尚宫面带一丝忧虑，“臣妾担心殿下一时沉迷于他那些民间的花样，褪了心气。”

　　“不会。你该相信我的意志。宋尚宫，我们明年就出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到时候可以好好干一场了。”

　　“我们历年来的钱，臣妾一直为太子存着。先皇后的各种赏赐臣妾也收着。这些年我们在宫中小心翼翼，也没个出谋划策的人。希望到时候 能寻得一位先生。为我们谋划。其次臣妾认为殿下的安危也是非常重要的，再寻得一高手保护殿下。”

　　两人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大半天，夜已深。

　　另一边且说这沈韬初入宫禁，深宫高墙的气息令他满目陌生。往日在家中亦甚觉拘束，然较之此间，竟若云泥之别。比如太子看起来慈眉善目，那副皮相确实俊美得晃眼，只是唇角虽噙着三分笑意，眉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沈韬见他绝美的容颜上微微皱眉，当即有冲动把褶皱抹平。是了，太子应该是久在深宫太无聊了，沈韬心里这样想，是的，这地方待久了哪能不无聊呢。他真的从没见过这么正襟危坐的人。在他看来什么勋贵子弟、书香门第的端正，他见得多是表面光，骨子里跟他一样想撒欢。只是那些人披了层会读书的皮，而他沈韬，天生就不爱披这层皮。

　　但是眼下他要在这里度过不知道多少日子。内学许堂这破地方，简直像钉板。上课时，沈韬感到屁股底下火烧火燎，扭来扭去，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动。太子端坐不动如山，眼角余光瞥见沈韬那副上刑般的模样，心底第一次生出点荒谬的疑惑：规规矩矩坐定看书，真有那么难？看着那张比自己还稚嫩、此刻却写满痛苦的脸，太子理解了沈父沈瑾的痛苦。昨夜还在和宋衡谋划万里江山，今天坐在这里，倒像是被发配来看管一只随时要炸毛的猴儿。

　　太傅的训导早已成了嗡嗡的背景音，沈韬眼神发直，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墨团，心思早飞到那苍黄大漠，纵马驰骋去了——天大地广的自由感，可比这满屋子的纸墨味痛快多了！

　　刘景行本想睁只眼闭只眼，可一瞟太子殿下，竟见那向来目不斜视的储君，此刻眼神也若有若无地往那不安分的伴读身上飘！“沈韬！”太傅怒喝炸响，字字带着火星子，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啪！” 戒尺带着劲风，狠狠抽在沈韬摊开的手心上。火辣辣的疼，沈韬倒吸一口冷气。这顿打，像块小石子投进死水沉沉的内书房，泛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不听话的皇子不少见，可当着太傅面神游万里的伴读仍是少见。细究起来，沈韬确实没犯什么宫规大忌，他就是……太“活”了，像一头误入玉雕盆景的活狼，每一口呼吸都透着与这精雕细琢的牢笼格格不入的劲儿。

　　转眼惊蛰已过月余，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没完，像宫墙内扯不断的愁绪。沈韬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墨汁里，越挣扎，越是染得一身黑。皇帝的案头，奏折堆积如山；太子的课业，同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二皇子依旧没心没肺地在父皇膝下承欢，咯咯的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贵妃寝宫里熏香袅袅。她伸出染着凤仙花汁的纤指，拈起一颗水灵的葡萄，唇边那对梨涡盛满了蜜糖般的甜腻笑意，缓缓道：“那个沈家的，真如外头传的那般野性难驯？”甜腻的嗓音里伴随着慵懒的气息，是大周皇帝最着迷的样子。

　　大总管何安躬身垂首，姿态恭谨到了尘埃里：“回娘娘，今日文华殿上，他又冒冒失失，险些掀了砚台。幸得太子殿下眼疾手快，亲自出手稳住了。”他刻意停顿了那一下。

　　贵妃闻言，轻笑从喉间逸出，腕上那繁复的金丝手串簌簌作响。“前些日子瞧着嘛，皮相是好的，举止也勉勉强强能糊弄人，”她慢悠悠吐出葡萄籽，“不过沈瑾呕心沥血教出来这么个孩子？”

　　“毕竟是沈家书香门第的脸面还是要的，沈韬也不至于太多失礼。”何安滴水不漏。

　　贵妃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葡萄梗：“陛下的折子，听说南边又闹了水患，户部的条陈昨夜递了又递……”她话锋飘渺，点到即止。

　　何安又低低回禀了几桩琐事，然后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添了一句：“娘娘，月前算的太子伴读那卦大概是准的。”

　　前些日子他亲自送去给相术师看的两个生辰八字，被推算为极不合的配对，大凶之兆。

　　太子觉得肩膀上像扛着铁铸的山，沉甸甸的。

　　最近学习新的课一个月了。明天父皇随时会来考校策论。他早已烂熟于胸，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典故的出处，每一处措辞的斟酌，都如同烙印刻在脑中。这不仅仅关乎学问，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仪态、声音的高低、眼神的落点，连迈步的尺寸，都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是必须完美的枷锁。别人可以出错，可以喘息，他不能。“不能”二字，重逾千钧。

　　沈韬呢？起初那点天真的懵懂早被这一个月接踵而来的挫败感和疼麻的手心磨得生疼。他终于明白，给太子当伴读，不是混个名头那么简单，是另一套严苛的日常，他之前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多鬼规矩要守！既来之，则安之，沈韬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如常，但沈韬的“平静”，让太子都觉得反常。

　　沈韬每日咬着牙，在散学后，一个字一个字死磕那些拗口的经文，反复临摹那折磨人的馆阁体。有时候太子也会给他指导一二。一处同学，沈韬写字基础实在太差，沈瑾经常不在家，失了监督，现在在太子的眼前，他只好写了起来。沈韬发现太子的字，竟然是如此秀逸出众，太子只笑笑不说话，他没说为了这手字，下了多少苦工。

　　学得枯燥时，沈韬便到院中为太子舞剑助兴。少年身影飒沓，剑光流转间带着宫里鲜少见到的神采飞扬。太子抱臂静观，竟一时有些出神。

　　晚间太子看着书有点走神，眼神疲惫地扫过左手心，密布着几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是戒尺留下的印记。右手指节磨出了薄茧。他的脑子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永远在算计、权衡、记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训练有素，随时准备做出最符合“太子”身份的回应。偶尔，他会放任自己的目光失焦片刻，投向殿外遥远虚空的一点。只有在那短暂的、属于“林澜”而非“太子”的瞬间里，他才能汲取到一丝偷来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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