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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
五更梆子响过三巡,清规在听雨轩的竹榻上睁开眼。晨雾透过碧纱窗漫进来,将黎国初秋的寒意凝成帐幔上的露珠。她伸手拂去额间细汗,梦里残留着昨夜角楼的风铃声。
"姐姐醒了?"弦月端着铜盆进来,水汽里浮着几朵晒干的木樨,"黎国宫人送来的朝露水,说是濯面能去晦气。"
弦月见清规赤足站在地衣上。素白中衣被晨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线。"姐姐当心着凉。"她忙取来月白绫缎披风,"黎国春寒最伤筋骨。"
清规由着弦月替她梳头,目光落在菱花镜旁的青瓷瓶上。昨夜插的白梅已有些蔫了,花瓣边缘泛起褐痕,倒像是谁用朱砂笔勾了道边。
"今日梳什么髻?"弦月举着犀角梳问。
"随你。"清规抬手抚过妆奁,指尖触到暗格里的软剑。剑鞘裹着素锦,乍看像支玉簪。
弦月将青丝挽作随云髻,清规看着镜中陌生的发饰——黎国女子惯用银丝缠发,与她惯戴的玉簪截然不同。弦月打开螺钿妆匣,忽然轻呼:"这白梅..."
"许是夜风刮来的。"她淡淡道,取过银丝绦将发髻束紧。镜中人眉目如画,却透着几分凌厉——这才是月影卫清规该有的模样。
辰时初刻,宫人送来早膳。雕漆食盒里盛着黎国特有的奶酥饆饠,腥膻气混着玫瑰卤的甜腻。清规就着苦荞茶用了半块,听弦月与送膳的小宫女攀谈。
"...这杏仁酪要趁热用,"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袖口沾着御膳房的油烟,"姑娘若吃不惯,明日让膳房换江南的蟹粉包?"
清规放下银箸,腕间银镯与案上青瓷相碰:"不必麻烦,入乡随俗就好。"她望着小宫女发间新摘的丹桂,"御花园的桂树开得可好?"
"回姑娘,西边那株金桂开得最盛,香得能染透衣裳呢。"
待小宫女退下,清规推开北窗。听雨轩地势颇高,可见远处太液池粼粼波光。三五个宫人正在池畔采桂,朱漆托盘上堆满碎金似的花瓣——是了,黎国重阳将至,该制桂花酿了。
用过早膳,清规带着弦月往司乐坊登记琴师名录。穿过九曲回廊时,她特意放慢脚步。晨雾中的黎国皇宫与昭国大不相同——昭国喜用朱漆金瓦,黎国却偏爱青石黛瓦,连廊柱都雕着冷硬的饕餮纹。
"姑娘留步。"司乐坊门前的老太监眯着眼打量她,"名帖呢?"
清规递上盖着凤印的文书,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角玄色衣袍。那身影在月洞门边停了停,她听见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响,像是谁故意晃动了绦络。
"清规姑娘是吧?"老太监核对着名册,"明日辰时到御花园试琴,陛下要亲听。"
回程时路过太液池,清规驻足看了会儿游鱼。池面飘着零星的柳絮,倒像是未化的残雪。弦月忽然扯她衣袖:"那不是昨夜的公子?"
假山石旁,祁觉砚正在喂鹤。玄色常服换成雨过天青的直裰,袖口绣着银线云纹。他弯腰时露出一截手腕,旧伤痕被晨光镀得发亮。白鹤啄食他掌心的鱼干,羽翼掀起的风拂动他腰间玉坠。
"姑娘也爱观鹤?"他未抬头,声音混在鹤唳里。
清规福了福身:"这丹顶鹤倒是养得俊逸。"
"北苑还有对玄鹤。"他终于转身,指尖还沾着鱼腥,"羽色如墨,唯额间一点朱砂——像极了姑娘发间的红珊瑚簪。"
弦月紧张地捏紧帕子,清规却笑了:"公子说笑了,民女戴的明明是素银簪。"
他走近两步,清规闻到他衣襟上的沉水香里混着药味。白鹤突然振翅,惊落他肩头一片柳絮。清规下意识伸手去拂,指尖将触及时又缩回袖中。
"姑娘怕我?"
"公子说笑了。"她退后半步,"只是听闻黎国规矩森严,不敢逾矩。"
祁觉砚轻笑,将鱼篓递给随从:"在这宫里,规矩都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他抬手折下枝头半开的辛夷,"比如这花,开在御园是贡品,落在泥里便是杂草。"
回听雨轩的路上,弦月小声道:"这祁公子说话好生奇怪。"
清规摩挲着袖中琴谱,想起他腕间那道伤。五岁孩童被送入敌国时,该是怎样哭喊着抓住宫门的铜钉?那伤痕莫不是...
"姐姐看这个。"弦月忽然指着廊下。青砖缝里钻出株怯生生的紫花地丁,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清规蹲下身,用帕子小心包住花根:"带回屋里养着吧。"
午时,忽有太监传旨,说陛下赐下重阳糕。描金漆盒里躺着九层花糕,每层馅料不同,最上层嵌着枣泥雕的茱萸。清规用银针试过,挑了一小块慢慢咀嚼——太甜,甜得发苦。
未时三刻,雨又落下来。清规借口午憩支开弦月,独自沿着回廊往藏书阁去。路过梅林时,听见假山后传来熟悉的笛声,吹的竟是昭国童谣《采菱曲》。她驻足细听,那笛声忽转凄切,在"莲叶何田田"处生生折断。
"姑娘也懂音律?"祁觉砚从梅树后转出,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圈。他今日未着玄衣,换了件雨过天青的直裰,倒显出几分少年气。
清规福身:"公子笛艺精妙,只是这《采菱曲》..."
"只是什么?"他忽然逼近,身上带着梅枝清苦的香气。
"只是不该用黎国的双吐技法来吹。"她退后半步,后背抵上湿冷的廊柱,"昭国的采菱女划桨该用单吐,方显水波荡漾之态。"
祁觉砚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玉笛抵在朱漆栏杆上:"姑娘可知,黎国的乐师从不教这些?"他指尖抚过笛孔,"十四年来,我都是听着宫墙外的贩夫走卒偷学故国音调。"
雨丝忽然绵密,打湿他肩头刺绣的云纹。清规望着他睫毛上凝的水珠,忽然想起教习嬷嬷说过的话:"最痛的乡愁,是连乡音都要向敌人偷学。"
暮鼓响起时,清规抱着新借的《乐府杂录》回到听雨轩。弦月正在熏衣,见她裙角沾了泥,急忙取来干帕:"姐姐这是去哪了?"
"迷了路。"清规褪下湿衣,露出腰间暗藏的软剑。剑柄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她想起梅林中那支玉笛翻转时的寒光,指尖微微发颤——原来他早看出自己袖中藏剑。
是夜,清规在灯下给司月写密信。写到"祁觉砚"三字时,笔尖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圆点。
窗外又飘起细雨,她忽然想起那支白梅,起身推开窗棂。忽有夜风穿堂而过,案上白梅簌簌落了三瓣,正覆在琴谱中"楚商"二字之上。她望着花影出神,直到更漏指向子时,才惊觉墨迹早已晕开。
月光下,听雨轩的竹丛沙沙作响。自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清规忽然觉得那团墨痕像极了他腕间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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