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仙人掌

　　褚潇到猫咖时特别兴奋，这意味着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不用在车上颠簸了，她握紧冉礼的手，眼含热泪，吓得冉礼一个劲往回抽手：“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从潇潇身上下来！”
　　俞鹤扬载着一车行李去找停车位，商业街附近停车位相对来说更加好找，四人低头签协议套鞋套的工夫，他就回来了。
　　俞鹤扬笑嘻嘻地按着免洗洗手液，豪气地提出“今天全场消费由褚小姐买单。”
　　褚潇霸总式“嗯”了一声，当着几人的面掏出手机付完款，抱臂等着洗手液，物色着一会将狠狠抚摸哪只猫。
　　冉礼拉着褚潇的胳膊，眼睛亮亮地看着猫咖内的一只无毛猫，悄声道：“潇潇，这家有无毛猫欸，我还没有摸过。”
　　褚潇偏头靠近冉礼，和她咬耳朵：“我也没摸过，你说它是不是皮革的触感？”
　　冉礼想起曾经看的一个给无毛猫擦身的视频，肯定地点头。一只手却拦在她面前，一根食指小幅度晃了晃。冉礼不明所以，顺着看向朝平虑。朝平虑收回手，按着洗手液在掌心揉搓：“我猜未必。”
　　“打个赌吗？”褚潇的胜负欲被瞬间点燃，哪怕这只是一件非常不起眼的小事，她也想跟人一较高下。
　　“看你，我都行。”朝平虑摊手，姿态放松从容。
　　两个人之间像是因为这句话一下子燃起熊熊烈火又闪着电光，冉礼、俞鹤扬和程樾一下子有了种“仙人交战，凡人别管”的感觉，谁也没说赌注，但都暗暗关注起了这场无伤大雅的“豪赌”。
　　褚潇翻他一个白眼，默不作声地拉着冉礼离他远了一点。几人进入栅栏摸到猫已经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猫咖不大，被墙和门分割成了三个不同的空间。老板盯着他们签了协议洗了手后就进屋干活去了，猫咖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一行五个和猫们。冉礼紧挨着一只毛色稍浅的海双布偶坐下。
　　它年纪有点大了，从冉礼他们来到现在一直躺着，冉礼原以为它在睡觉，走近一看才知道它一直眯着眼。冉礼摸摸它的脑袋，看着它一扫一扫的尾巴尖出神。
　　她的神游被朝平虑的声音打断，朝平虑抱着一只正开脸毛色的奶牛猫，坐下后腾出一只手挠着奶牛的下巴，脸却又偏向冉礼：“在想什么？”
　　冉礼垂眼，试探性地戳了一下布偶自然塌下的耳朵，把声音放得很轻：“我在想，你和它有点像。”
　　朝平虑疑惑地“嗯”了一声，没接茬，低头自顾自捏了会奶牛的爪子，突然瞄到奶牛嘴边的一大块黑色毛斑，侧头看向冉礼。
　　那只布偶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缓慢走到冉礼膝上趴好，尾巴尖在冉礼裸露的手臂上扫了一下。
　　朝平虑看愣住了，预备去戳她的手也悬在半空忘了收回。他莫名想起那句“你和它有点像”，猛地将半空中的手缩在身侧攥紧，耳根爆红，心跳加速，身体也好像变得更透明了一点。
　　冉礼有感应般极速回头，看见他的状况后吓了一跳：“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更模糊了？”
　　“没……没事。”朝平虑极力稳住心神，对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是对温差有排异反应吗？感觉你刚刚好像还不是这样。”冉礼忧心地看朝平虑，他摇头否决，心里有了个朦胧不清的答案。
　　冉礼还想再说什么，看见抱着无毛猫进来的褚潇，话又咽了回去。无毛猫被褚潇抱得很稳，小家伙胆子小体量却不小，褚潇没一会就呼吸变沉，在藤编摇椅上坐下。
　　她皱着眉，有意避开和朝平虑的眼神接触，冉礼不用怎么想就知道，褚潇打赌输了。
　　紧跟在她身后进来这个小房间的是抱着复习资料痛不欲生的俞鹤扬和怀里空空如也的程樾。见几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程樾嘴唇几度张合，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挠头：“对，我不招猫喜欢，没有猫愿意给我抱，就是这样……”
　　冉礼怀里的布偶抖了抖耳朵，一个轻跃踩在地面，慢悠悠地朝程樾走去。程樾喜出望外，连忙把它抱起又坐下，致力于让布偶在自己膝头睡个舒服的好觉。
　　现在，满脸不可置信和幽怨的人变成了冉礼。她扭头看向朝平虑，脸上写满了控诉：“你看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朝平虑气得一噎，在她说出更加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把一直抱着的奶牛塞进她怀里。朝平虑额角抽搐，对着吃瓜的三人咬牙切齿道：“不管你们现在想的是什么，听我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那是哪样，会是他刚刚期待的那样吗？不，不对，不行，绝对不能是那样，他们可是朋友啊，但是，他真的希望只做朋友吗？
　　朝平虑不知道答案，他骤然绷紧身体，一下子陷进思维漩涡，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迫切地想看冉礼的表情，比他扭头的身体动作先来的，是冉礼的声音。
　　“你们不觉得那只布偶的性格很像朝平虑吗？”冉礼摸着奶牛，冲布偶眨眼，发现它没有回应后语调沉闷了不少，“当然，我们朝平虑同学更害羞一点就是了。”
　　朝平虑陡然放松下来，也放弃了扭头去看冉礼，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奶牛随着呼吸跳跃的胡须上。
　　冉礼突然眼睛一亮，一脸反派的坏笑，看向俞鹤扬：“我们玩一个可能有点尴尬的游戏吧，输了的话，就说一说我们自己可能像什么猫，赢了的话……就抽背俞鹤扬一个知识点！”
　　她语速很快地说完，褚潇在她话音落下后飞速敲板：“我同意，今天我花钱，都要听本金主的！”
　　尴不尴尬的不重要，重点是折磨俞鹤扬的精神。四人摩拳擦掌，俞鹤扬肉眼可见地变得不高兴。
　　游戏规则也很快确定，五人很快围成了一个空隙很大的圈，按照冉大设计师的安排，他们各在群里扔了个骰子，紧接着按名字首字母的升序依次充当“判官”的角色，剩下的“平民”以和“判官”的点子数差值作为判断输赢的依据，数值最大且差值最大的人赢，反之则输；“判官”点子数最大则全输，反之亦然。
　　“最大输家”俞鹤扬率先举手：“那要是‘判官’点数最小，岂不是每个人都要抽背我一个考点？”
　　冉礼兴奋地打了个响指：“Bingo！”
　　“那要是全赢怎么办？”
　　褚潇面无表情地戳着俞鹤扬临时放在桌上的材料，阴恻恻笑道：“那就作废开下一局。”
　　俞鹤扬发出一声震天响的哀嚎，程樾听出不对，在他刚起一个头的时候就及时捂住他的嘴，使得他把叫喊全都咽了回去。
　　程樾手大，用力一捂便将俞鹤扬的呼吸口全部堵住，俞鹤扬疯狂挣扎了几秒后安静下来，老老实实等候发落。程樾空着的一只手隔着空气指了指“咕噜咕噜”响的猫，又冲俞鹤扬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俞鹤扬做出发誓的样子，才获得了程樾的信任并由此重新拥有了宝贵的空气。
　　第一局赢的是褚潇，她抽过俞鹤扬手里死死捏着的资料，挑了一个旁边做了六种不同记号的知识点：“来，说一下《哥德巴赫猜想》的名词解释。”
　　俞鹤扬深吸一口气，憋红了脸，道：“以诗化语言叙述了数学家陈景润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传奇经历……”他毫不停顿地背了一大段，提都不提“报春花”和1978年，褚潇等他背完后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指尖点在材料的某一段，笑嘻嘻问他：“扬哥，你说，这是什么时候发表的呢？”
　　俞鹤扬一噎，嘴唇张合半天，痛苦地双手抱头：“天杀的，当时谁劝我学汉语言的来着，也没人告诉我要背时间啊！”
　　褚潇把资料一卷，轻轻敲在他手背，音量很小，却起到了很好的诛心效果：“朋友，你猜‘当代文学史’的‘史’是哪门学科呢？是不是当初你背时间背得要死要活还背不下来的那个历史。”
　　俞鹤扬把资料在腿上摊平，顺手摸了把褚潇怀里的无毛猫。无毛猫往旁边一缩，避开了他的手，低声细气地“喵喵”叫着要走。
　　褚潇心滴着血，抱起无毛猫把它放在地上，目送无毛猫离开的同时不忘抽空狠狠瞪一眼俞鹤扬：“都怪你。”
　　俞鹤扬做了个下跪的手势，催着开始下一局。接下来的几个玩家并不算太幸运，轮到冉礼时甚至让俞鹤扬喜提三个知识点背诵。对上俞鹤扬幽怨的眼神时，冉礼暗地里幸灾乐祸，表面上装出一副很后悔的样子，被程樾戳穿“太假了”。
　　冉礼想说你红温着站起来讲“我觉得我像一只橘猫，因为我力气大”的时候也怪假的，她摸摸鼻尖，没好意思开这个“自相残杀”的口。
　　俞鹤扬被考崩溃了，默默拿着资料寻了另一个房间背书，这游戏也就在俞鹤扬的中途掐断下不了了之。褚潇和程樾先后离开，去猫咖其它地方找可以抱起来的猫猫。房间里再度只剩下冉礼和朝平虑。
　　朝平虑察觉到冉礼情绪有点消极，他望着冉礼右眼的倒数第四根睫毛，手指不自觉描摹它上翘的弧度，冷不丁开口：“你在想什么？”
　　冉礼神游八表的状态被这句话打断，她拾回思绪，和朝平虑对视，低声道：“我在想，汉语言文学是不是对我来说不算一个好的选择。”
　　她说话时，目光越过朝平虑似有若无地落在和他们隔了一层布帘的俞鹤扬身上，他一秒钟有八百个假动作——把头发抓成新造型的鸡窝、在空气中画出面包片的形状、以倒扣的动作把资料放在头上——冉礼知道他此刻很崩溃，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心里犯了难。
　　“没有汉语言，还会有国际政治，也还会有法学和其它，你学这个专业时发现和自己想得不一样，未必其它专业不是这个道理。”朝平虑叹了口气，在她耳边稍远处打了个响指。他手指汗湿，打的是个哑指，但起到了很好的吸引冉礼注意的作用。
　　朝平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几乎一字一顿：“如果所有的路都有最终导向相似结局的可能，那就选你当下最喜欢的。”
　　冉礼“嗯”了一声，随即不再说话。
　　猫咖悬在门口的铃铛在此刻响了，老板起身迎客，冉礼在听见来人声音的瞬间捏紧手机，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裴清言。
　　冉礼呼吸急促起来，眼前发黑，耳边全是“原来你没有爸爸，怪不得是这个样子”的回声，很快，话语变成了模糊的杂音，原本所携带的恶意却没有丝毫减少。
　　朝平虑在她指节泛白的刹那就给褚潇三人各发了条微信，内容只有简单的“走吧”两个字。
　　褚潇几人不明所以，来找冉礼他们两个汇合时看见门口安静阅读注意事项的裴清言，一下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冉礼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时，手臂上突然叠加的力道和灼人的温度没有消失，她顺着望去，先看见的是朝平虑抿成一条线的唇，其次是他刚从焦急状态下舒缓的眼。
　　在冉礼眼里，朝平虑的透明状态活泼化了他的动作，她在这样的反差里有了一种略显突兀的安心感，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褚潇、程樾、俞鹤扬依次拍了拍她的脑袋，像在完成什么神秘的仪式。
　　从她几近崩溃到再度平和，不过短短几十秒，冉礼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朝平虑的手在确认她恢复良好后撤了回去，她站起身来，学着朝平虑那样抿嘴笑了一下，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还玩吗？”
　　本次活动MVP褚潇小姐在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坚持比赛中输掉：“不玩了，回家吧。”
　　冉礼没提出什么异议，和裴清言距离逐渐缩小时，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口罩，低下头，让刘海挡住自己大半的视线。
　　裴清言似乎依旧在看提醒，又似乎看向他们几个，冉礼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她踏出猫咖正门后，随着热浪一起扑过来的是一句声音放得很轻的“对不起”，转眼就在门的“吱嘎”声里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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