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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
暮色漫过防波堤时,我总爱沿着碎贝壳铺就的小径散步。归港的渔船在粼粼波光中摇晃,桅杆上晾晒的渔网兜住最后一缕夕阳,像缀满珍珠的嫁纱。咸涩的海风忽然掺进几缕沉香,转身便见悬崖上的古寺正亮起长明灯,朱漆门楣褪成温柔的珊瑚色。
寺里青铜香炉吞吐着檀烟,檐角铜铃与十里外的潮声应和。供桌上除了瓜果,竟摆着几枚缀满藤壶的船钉。守庙的阿嬷说,这是渔家把遇险时卡住船板的救命钉送来还愿。后殿斑驳的墙上,密密麻麻挂着祈愿木牌,被海风打磨出细密的纹路。有人用贝壳尖刻下"七月十六,阿爸平安归来",墨色洇进木纹里,像渗血的伤口结了痂。
我在观日亭守到五更天。墨色海面先是裂开道金线,接着整个东方都熔化了。晨光像橘猫的舌头,慢慢舔开暗蓝的潮水。滩涂上传来吆喝声,新漆的渔船头缠着红绸,船老大正往龙目处点朱砂。鞭炮碎屑乘风而起时,我忽然看清桅杆飘着的竟是昨夜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杏黄布帛浸透霞光,宛如神佛指尖漏下的金箔。
潮声漫过脚踝又退去,贝壳小径上的祈愿牌仍在风里转着圈。某个木牌背面朝上翻动,露出稚气未脱的字迹:"等阿妈眼睛好了,要带她来看发光的海"。
潮水漫上来时,那些木牌开始轻轻漂浮。浸饱盐粒的麻绳终究松开了结,载着心愿的木板随浪远游。阿嬷挎着竹篮沿水线捡拾海玻璃,偶尔弯腰捞起被潮汐退回的祈愿牌。"龙王收走的自会显灵,送回来的都是人该解的缘",她将一块写着"求娶邻村采珠女"的木牌重新系上歪脖子榕树。
正午的强光里,悬崖古寺成了褪色的剪纸。我循着法螺声闯进偏殿,撞见三个老渔民在给褪色的妈祖像贴金箔。领头的手背纹着锚链刺青,每贴一片就唱句"风从云眼里过哟——"。后来才知这是三十年一逢的"还金愿",当年他们遭遇赤潮,正是把金饰熔了覆在神像脚上方得生还。
子夜暴雨突至时,整片海湾忽然泛起蓝光。渔家少年冒雨冲进观日亭,怀里的牡蛎壳还滴着水:"快看!阿爸说这是龙女簪子掉海里了!"浪尖上跳跃的幽光确实像碎裂的玉髓,却让我想起供桌上那些船钉——苦难与神迹,原都是会发光的海盐结晶。
翌日放晴,沙滩上出现两行并行的足迹。大的是昨夜贴金箔的渔民,小的背着珍珠贝缀成的书包。他们从榕树上摘下某块木牌,朝深海方向走了十三步,将褪色的愿望埋进潮湿的沙里。咸风掠过时,我分明听见贝壳书包里传出课堂新学的诗句,混着三十年前赤潮中的祷词,正在结晶成另一种形态的锚。
暮色再次漫上脚背时,我揣着那枚捡到的船钉走向海浪。铁锈正簌簌剥落,露出银亮的内里——原来最深的祝福都裹着苦难的痂。咸风卷来半片祈愿牌,浸透月光的木纹上浮出陌生的字迹:"愿捡到此牌的人得尝所愿"。浪花突然变得温软,像谁从时光深处伸来的掌心。
十年前熔金箔的老渔民正在补网,他教我用海藻汁把贝壳粘成小船。"装满月光就能出航咧",他往我掌心倒了一撮海盐。那些晶粒在星光下闪烁,分明是未及说出口的祝语凝成的星屑。阿嬷把晒干的金盏花塞进我的衣兜,花瓣上还蜷缩着正午的阳光,足够点亮心头的暴雨夜。
最后一次登上观日亭,发现石缝里嵌着枚珍珠贝。内壁银蓝的虹彩中,映着无数个黎明前的我:捧木牌的女孩,追荧光海的女孩,往沙里埋船钉的女孩。她们忽然同时转头微笑,海风便有了具体的形状——那是所有未抵达的祝福正在赶来相逢的路上。
我最终把船钉系在榕树最高处。晨雾散尽时,它将成为渔家孩童口中的传说,成为某双眺望海平线的眼睛里的光斑。潮声永恒往复的间隙里,我听见自己许了个奢侈的愿:愿所有搁浅的盼望都变成会发光的锚,愿所有等待日出的眼睛,终将变成别人的朝阳。
沙滩上蜿蜒的贝壳小径仍在生长,某个新的清晨,它或许会延伸到我看不见的远方。但此刻的盐粒正在鞋底歌唱,而前方未点燃的渔灯,已染上了第一缕蟹壳青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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