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率二

　　他走到被称为小于的青年助教面前，伸手想要抓住对方的肩膀摇一摇，大喊大叫质问他我就在这儿！在你们中间！没人能看见吗！？但当他确实碰到青年助教“小于”身体的一刹那，仅仅是皮肤表面的一点接触，给了他一种手指穿过温热海水的触感——那传来奇妙触感的手指轮廓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腾的灰白雾气沿指尖弥散滚动，上一秒还是正常的、人类的手，倏而转变为一段充斥灰雾的肢体末端，仅被类似小臂形状的无形边际束缚在一定范围内。
　　做过截肢手术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里，从心理上都接受不了自己已然失去一段肢体，同样的，他们的潜意识会认为消失的肢体仍然存在、还可以指挥并使用。游鱼现在有着类似的感觉，他收回手，似乎还能找到五指舒张的力道，但在他眼中，这一段肢体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不信邪，换了左手去触碰助教小于，不出所料，他的左手同样在触碰的瞬间就失去了正常的形态，而左臂的异变与先前因碰撞而透明化的肩膀相连后，游鱼整个左侧半身便完全失去人类的形貌。他低头看去，身体内部看不到内脏、血管、经络、骨头，仅剩的灰白色的雾气和躯壳深处一些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正随着他呼吸的节奏无规则地闪烁流淌。他是不是还要庆幸，到这种地步他还能感受到自己如常态的呼吸，而不是成为一团被强行捏塑成人型的涌动云雾？
　　游鱼转过身，以剩下半截还留有人类形态的右手小臂去触碰系主任那滑稽的秃头，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就只是不甘心，万一......万一是那个助教的问题，万一不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呢？
　　现实没给他甩锅的机会，他的右手小臂轻松穿过系主任光滑的脑门，成功异变为又一条雾状肢体。明明他还能够感受到双手的存在，他能够拉扯自己的衣服，他能触碰到自己的脸庞，他的双腿还存在，能正常站立在地上......他觉得自己明明还存在，但已经不能和人接触。
　　游鱼拔腿就跑，趁身体还没完全消失，他要再找几个人接触试试......！他循着楼梯向下飞奔，捡最宽阔的大路走，一路跑到锦水大学中心操场上，可惜正逢暑假尾声，他只在操场一角的健身器材处找到几个不分时段锻炼的体育生。
　　他顾不上试探，直冲到几人面前，像个滑稽的水母一样不断挥舞烟雾化的手臂，他甚至跳起来用腿去踹面前一个人的胸口，用脑袋顶撞另一个抓握单杠的手。但不论是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在与人触碰后只会毫无滞涩地穿过对方的身体，再化为缭绕不绝的灰白雾气。他甚至绝望的发现，雾化的部分已经不限于接触过的位置，还在向他仅存的身体上缓缓流动，那姿态恍若火焰在点燃纸张后，仍要吞噬剩下的部分。
　　现在他除了还剩下一片右侧的胸膛和半拉脑袋，其余整个人都是一片灰白色的滚动的雾气了。这勉强留存人型的异物在塑胶跑道上仰躺下来，观察着自己身体内部奇特的变化，顺便安静等待最终被蚕食殆尽的结果。他发现这涌动的灰白色雾气并非实际存在，比起云团的厚实，它更像一层稀薄的光影效果，雾气的状态使人联想到小摊贩上手上滚出的巨型棉花糖。他的手脚在一通折腾下只剩团絮状的末端，简单来说，他现在像一个仅存简陋四肢的棉花娃娃。
　　游鱼将上肢末端搭在已经被气化了一半的脑袋上，百无聊赖地想，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看到他，也没有人能听到他了。他现在的样子去抢银行岂不是很方便？又或者到大街上洗澡，去动物园跟猴子抢香蕉？
　　余光中他好像瞥见有什么在不断闪烁......他先思考了一会自己的视觉为何还存在，但显然他没想明白。尔后他发现是自己身体内部的灰白色雾气自动聚集成云团，从一开始的稀薄雾气皱缩为团紧实的棉絮状，其中隐约遍布星星点点有规律的淡金色闪光。
　　这下他算是实打实的大脑发光了。
　　恍惚间，游鱼听到一个略带失真感的人声在耳边响起：“能在24小时内排异度超过90%，说实话你效率还蛮高的。”
　　应该不是跟我说话吧？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了，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啊，话说我这半拉脑袋还能说话吗......游鱼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下意识搭腔：“有的兄弟，有的，像我这样高的效率你在复习期末考试的时候还是能见到的。”
　　随后他清晰地听见一声恶劣的讥笑声，声线极其稚嫩尖利，听着像是某种喜欢给狗尾巴上系窜天猴的男孩或者在男孩水杯里嘘嘘的狗...总之与刚刚开口调侃他的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游鱼仅剩的眼睛眨了又眨：“我都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还有必要组个全年龄团来嘲笑我吗?”
　　这句吐槽倒是无人回应，他视线边缘出现了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形态朦胧男女莫辨，由远及近走了过来。直到他到游鱼面前站定，还没开口，游鱼心中已经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他突然意识到:在他躺着的情况下，这个人是怎么从视线正面走过来的?
　　他像是听到游鱼心中所想，说道: "变化的是你的视觉收信方式，我是正常途径过来的。从成华十二路公交站坐了二十分钟公交到学校门口，再步行两个路口到这，共花费两元，耗时三十四分钟。“
　　游鱼如果还有眉头，这时候一定皱了起来:“算的这么清楚? 不会要我报销吧?”
　　对方不再回应游鱼天马行空地吐槽，他伸出手，手中捏着枚硬币大小的物品，形态恍若一枚哑光的金属纽扣。在游鱼已经与眼球位置无关的奇特视角中，这只手同样是正面对他伸出来的，金属纽扣在他手中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他就在游鱼毫无还嘴之力的情况下将光团迅速按在游鱼身上。一瞬间，游鱼刚适应地360度视角新世界天旋地转，反复晦明，他的身体由仅剩的人形开始向外扩散，重新凝聚为黑发白T，略显颓废的普通人类。
　　“形态已稳定”，空气中传来刚刚嘲笑过他的男孩的声音，“调率成功，排异度回调至水平以下，实时排异度：59%。”
　　重新获得人类视觉的游鱼第一反应是看看这两人长什么样子。他面前的朦胧黑影终于凝固成人形，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男性，长相有些女气，看年纪下至显老的十八岁，上至保养得当的三十八岁都有可能，头发略长，发型打理的很精致，末梢微微带着卷，戴着一副细框眼镜。
　　对方友好地笑了笑：“你好......”
　　“思思联系你好几天了，一直没来是什么原因呢？”
　　“思思？”游鱼莫名其妙。
　　“这位是思思，”对方伸出手，指尖点在左肩前方一点的空中，从他指尖触碰到的位置起，空气中荡漾起朦胧的幽蓝水波纹，随即，一个形态怪异的金属魔方凭空浮现在肩膀前，还有个底座正搭肩上。在游鱼的注视下，魔方一侧轻巧滑开，露出一团抖动的史莱姆状内核。
　　史莱姆立即抖动着发出尖利的男童音：“我不叫思思！”随即迅速合上盖子。
　　“这是思思，”那人又强调了一遍，“我叫万爻，目前在成华十二路经营一家快递店，生意红火。目前由我担任店长，员工加上你，马上就有三个人了。”
　　游鱼刚获得的眼睛马上瞪成了圆形：“我靠！原来那个跟鬼一样追我的广告是你干的！就是你啊！我看你小子长得浓眉大眼还以为是革命军呢没想到你这家伙背叛人类！你这完全是黑店吧，不去的话会把人变成棉花糖啊！”
　　万爻指指他胸口，游鱼随他指向望去，发现自己胸口戴上了一个小小的员工铭牌，材质与思思的魔方盖材料相同，上面用标准宋体字刻着：实习生游鱼。
　　万爻说道：“你现在是实习生了，棉花糖的事可以回店里说。”
　　“另外，”万爻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得，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把你变成了棉花糖，你原本就不是人类。还有，我们坐公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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