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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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长乐坊那口吞噬了密匣与三条人命的废井,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在盛京城寂静的皮下悄然溃烂。兵马司的士卒封锁了破败的小院,仵作在昏暗的火把下查验着冰冷的尸体,低沉的议论和压抑的惊惶如同无形的潮气,在坊间悄然弥漫。然而,这表面的喧嚣,不过是深水之上微不足道的浮沫。

      真正的暗流,在更深、更暗的地方汹涌。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幽微,更漏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冷酷的倒计时。顾凛之坐在紫檀木圈椅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指尖无声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笃…笃…笃…每一次轻响,都仿佛敲在紧绷的弓弦之上。

      墨鸦如同从墙壁上剥离下来的影子,无声地跪在案前。
      “主子,”他的声音刻板无波,不带一丝情绪,“谢府死士,代号‘鸮’,重伤遁入城南‘回春堂’药铺后院。药铺掌柜乃谢府早年安插暗桩,善治外伤。‘影鳞’已布控四周,静候。”
      “长乐坊废井,自昨夜子时起,由巡城司外围封锁,兵马司副指挥使赵启亲自坐镇。明哨十二,暗桩四处,皆在明处。然,”墨鸦的头颅微不可察地低了一分,“井口周遭三尺之地,泥土有新翻之痕,虽极力掩饰,痕迹犹存。井下……已空。”

      顾凛之敲击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
      空。
      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意料,甚至,正是他有意促成的棋路之一。沈七临死前将密匣投入废井,这看似绝望的毁灭之举,实则是他顾凛之布下的一步险棋——一个诱饵,一个试探谢府反应与实力的陷阱。他需要谢雍相信,那致命的证据已唾手可得,更需要逼出谢府潜藏在水面下的獠牙。

      如今,獠牙已露。谢雍的反应,快、准、狠,不惜动用隐藏在药铺多年的暗桩来救治重伤的死士,更在兵马司的重重“看守”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匣从井底取走。这份能量和效率,印证了他心中对谢府深不可测势力的判断。

      “知道了。”顾凛之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盯死‘回春堂’,盯死那个‘鸮’。我要知道他伤好之后,会去哪里,见谁。另外,查清楚昨夜替谢府取走密匣的,是兵马司里的哪只手。”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份关于江南水患的卷宗上,指尖轻轻拂过“赵启”这个名字——那位亲自坐镇长乐坊的兵马司副指挥使。“赵启的根底,深挖。”

      “是。”墨鸦应声,身形悄然隐没于阴影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顾凛之缓缓靠向椅背,更深地融入那片象征着无垠算计与冰冷决断的黑暗。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两点幽冷的寒星。密匣被谢府取走,意味着谢雍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掌握了那足以致命的证据。但谢雍永远不会想到,他取走的,也可能是一枚精心伪装的毒饵。

      ---
      城南,“回春堂”药铺。
      白日里,这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抓药问诊的百姓络绎不绝,一派祥和。然而后院最深处的密室,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药的苦涩气息。

      一盏油灯如豆,光线昏暗摇曳。密室的土炕上,代号“鸮”的杀手仰面躺着,脸色惨白如金纸,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浸血的麻布绷带,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斜劈至右肋,狰狞可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紧咬着牙关,牙缝里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嗬嗬声。

      药铺掌柜,一个干瘦精悍、眼神却异常沉静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更换敷料。他的动作娴熟而稳定,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件需要修补的器物,而非一个濒死的人。绷带揭开,翻卷的皮肉和隐隐露出的白骨触目惊心。老者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浸了烈酒的棉布仔细清理着伤口边缘。

      “鸮”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冰冷锐利、充满杀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痛苦和一丝濒死的浑浊。他死死盯着老者,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匣…子…”

      老者手上动作未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谢爷交代的事,成了。东西已安全送抵府中。你只管养伤,旁的,莫问。”

      “鸮”眼中的浑浊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喉头滚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闭上眼睛,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他完成了任务,以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作为一把刀,他的价值似乎已经耗尽。

      老者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散发着刺鼻药味的黑色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密室里只剩下药膏涂抹的细微声响和“鸮”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呻吟。

      药铺前堂,抓药的伙计依旧笑容可掬。街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佝偻着背;巷口,一个推着独轮车卖柴的汉子正靠在墙根歇脚;不远处的茶摊上,两个看似闲聊的茶客眼神却时不时地扫过药铺的后门方向。无形的网,早已悄然收紧。

      ---
      谢府,松鹤斋。
      这里与谢府前庭的轩敞气派截然不同,更显幽深古拙。院落不大,遍植苍松翠柏,枝干虬劲,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书房内,光线被高窗上糊着的素白窗纸滤得柔和朦胧,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古卷特有的、令人心静的墨香与纸香。

      谢雍并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一面巨大的书架前。书架由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格子里整齐码放的不是常见的经史子集,而是一卷卷用绸布包裹、以标签注明年份和地域的卷宗,如同无数沉睡的秘密。他一身家常的素色绸衫,身形清瘦,背影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小的精钢密匣。匣体通体乌黑,触手冰凉沉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几道严丝合缝的接缝和几个极其精巧、形制奇特的锁孔,昭示着其内部结构的复杂与坚固。正是沈七以命相护,最终沉入废井,又被谢府死士冒险取回的密匣!

      谢雍的眼神平静无波,指尖缓缓抚过匣体冰凉的表面,仿佛在感受其内蕴的杀机与重量。他并未急于开启。沈七这条疯狗临死前抛出的东西,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是足以将顾凛之拖下水的利器,还是顾凛之精心布置、请君入瓮的毒饵?他需要判断。

      “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进。”谢雍并未回头,声音平淡。

      一个穿着深灰色管事服、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便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正是谢雍最信任的影子之一,谢安。他快步走到谢雍身后三步远,躬身垂手,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鸮的命保住了,但伤太重,脏腑受损,一身功夫算是废了。老吴说,至少还需静养三月。”
      谢雍摩挲密匣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把用废了的刀,自然不值得多费心思。
      “还有,”谢安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影鳞’的人,在‘回春堂’周围露了痕迹。盯着鸮的,至少有四拨人,手法干净,藏得很深。”
      谢雍的指尖,在冰冷的匣体上微微一顿。
      “影鳞”……顾凛之那双藏在最深阴影里的眼睛。果然,从未放松过。长乐坊的局,看似谢府夺回了密匣,实则一举一动,仍在顾凛之的注视之下。这感觉,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窥视着。

      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冷意,掠过谢雍清亮的眼底。他缓缓转过身,将手中的密匣轻轻放在书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知道了。”谢雍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让老吴把人挪到‘秋山别院’去。告诉下面,所有与鸮、与昨夜长乐坊有关联的线,全部断干净。包括那个赵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封关于江南水患的奏报副本,语气平淡无波,“他副指挥使的位置,坐得太安稳了。”

      “秋山别院”是谢家在京郊一处极其隐秘的产业,名义上是避暑庄子,实则是处理一些“不便见光”事务的所在。而“断干净”三个字,意味着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和知情者,都将被彻底抹除。赵启,这位兵马司副指挥使,无论他昨夜是否真的“帮了忙”,在谢雍眼中,都已是一枚需要立刻舍弃的棋子。他的“安稳”,到头了。

      “是。”谢安心头一凛,立刻应下。他深知老爷口中“断干净”的分量。
      “另外,”谢雍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密匣,那古井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探究的涟漪,“去请‘鬼手张’来一趟。要快,要隐秘。”

      “鬼手张”,一个名字就透着邪气的奇人。据传此人祖上世代为宫廷锁匠,专研各类奇巧机关,更兼精通旁门左道。他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灵巧得能绣花的手,却也有一身阴狠诡谲、只认钱不认人的性子,是盛京城地下世界一道令人闻之色变的阴影。

      谢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老爷这是要请这位奇人来开这密匣了!看来,老爷对这匣中之物,是志在必得,却也忌惮重重,不敢轻易以常法开启,生怕其中有诈。
      “是,小人即刻去办。”谢安不敢耽搁,躬身退下。

      书房门被无声地合拢。松鹤斋内,只剩下谢雍一人,以及书案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冰冷密匣。
      谢雍缓缓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松柏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倒映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也倒映着书案上那个如同定时火雷般的密匣。

      顾凛之……你究竟在这匣子里,藏了什么?
      是足以将谢氏一门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还是一个精心设计、只待他谢雍亲手开启便会引爆的杀局?
      这盘棋,已从江南的千里洪波,烧到了盛京城的心脏地带。每一步,都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谢雍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触手生温,却暖不了他心底那片冰冷的算计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步步紧逼的凛冽杀机。

      ---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的夜色。顾凛之并未在书案后,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大雍全境舆图前。舆图之上,江南水网密布,盛京雄踞中枢,北境苍茫辽阔。他的目光,如同盘旋于九天的鹰隼,缓缓扫过这些熟悉的山河脉络,最终,长久地停留在北境那片被朱砂笔特意圈出的、标注着“靖北军殉国处”的广袤冻土之上。

      十四年了。
      那片土地下埋藏的忠骨与冤魂,从未在他心头冷却分毫。江南的水患贪墨,沈自清的疯狂,谢府的獠牙……这一切的根源,都如毒藤般缠绕着,最终深深扎进十四年前那场被刻意掩盖的血色风雪之中。

      青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侍立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气息与阴影融为一体。

      “青锋。”顾凛之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打破了沉寂。
      “属下在。”青锋立刻从阴影中踏出半步,躬身应道。

      顾凛之并未转身,目光依旧凝视着舆图上那片遥远的北境,声音沉缓而冰冷,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质感:
      “去请韩老将军过府一叙。就说……”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就说顾某,有关于‘靖北军’旧事,需向老将军当面请教。时间,定在……三日后,子时。”

      韩老将军,韩振山!前靖北军副帅,当年那场惨烈战役中少数幸存的高级将领之一!也是顾凛之在北境军中,仅存的、可以绝对信任的老帅!十四年来,韩振山因重伤隐退,闭门谢客,几乎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此刻,顾凛之竟要秘密请动这位沉寂多年的老帅!

      青锋心头剧震!主子这是……要掀开那尘封十四年的铁幕了吗?!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道:“是!属下亲自去办!必保万无一失!”

      “嗯。”顾凛之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只是交代了一件寻常小事。他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指尖,带着一种沉凝如山的力道,轻轻点在了舆图上那片朱砂圈注的北境冻土之上。

      指尖落处,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隐隐传来,有风雪怒号之音在耳边回荡,更有无数不甘的英魂在无声呐喊!

      “还有,”顾凛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锐意,“通知我们在都察院的人。明日朝会,若有人再提江南水患案,尤其是……若有人胆敢将‘彻查’二字,引向所谓‘顾相门生结党、打击异己’的方向,”他微微侧过脸,烛光映照出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眼底寒芒如刀锋乍现,“那就让他们,把‘沈自清’在户部任上,经手过的所有北境军需转运调拨的旧档副本,尤其是……天佑十一年冬,最后那三批军粮的入库签押记录,‘不小心’地……漏几页在陈秉直陈御史的案头。”

      青锋瞳孔猛地一缩!天佑十一年冬!那正是靖北军粮断绝、三万将士埋骨风雪的前夕!沈自清当年就在户部仓部司任职!主子这是要……借力打力,祸水东引!陈秉直那等蠢材,若得到这些指向性极强的“旧档”,再被有心人稍加挑唆,为了搏个“不畏权贵”的清名,极有可能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而撕咬的目标,一旦指向北境军需旧事,那就等于将一颗火星,直接抛向了谢雍最不愿触碰的、积满了火药的旧库!

      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争斗,这是要将那尘封的血案,彻底引爆在光天化日之下!是要逼着谢雍,在“保沈自清掩盖新罪”和“被翻出十四年旧案”之间,做出更疯狂、更可能暴露自身的抉择!

      “属下明白!”青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凛然。主子这步棋,狠辣至极,却也精准地刺向了敌人最致命的软肋!

      顾凛之不再言语,重新转回身,负手而立,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凝视着那片承载了太多血泪与秘密的山河。

      书房内,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覆盖了江南的水网,笼罩了盛京的宫阙,最终,也沉沉地压在了那片北境苍茫的冻土之上。

      风暴,已不再局限于江南的洪流与盛京的暗巷。
      十四年前的旧案,三万将士的亡魂,即将成为这盘棋局上,最沉重、也最锋利的棋子。

      盛京城的天,黑云压城,惊雷已在云层深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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