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伊蒂猛地从床上弹起，下意识扭头看向窗外，似乎等着看到十五岁那年的黑夜和浑浊的雨水，但窗外只有此时已再次被海雾遮住的苍白太阳，在一片朦胧中隐约投射着点点光芒。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莫名沮丧，伊蒂回味起刚刚的梦境。

　　其实那点小插曲在当时很快就没淹没在战争的浪潮之下。一年半之后湖边关闭，家长们都忙于不可提及的联络与事务中，只嘱托孩子们好好待在家里互相照顾。但四个人此时还没有成年，他们有着独属于年少者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和对寻找正义，矫正世界的勃勃野心。于是，在大人们不知道的地方，湖边学校地下网在四个人的发动下无声展开。曾经在同一张课桌边写作业，在同一个考场考试的学生们积极而隐秘地交换着从家门口窃听到的，碰巧拦截到的加密通讯，甚至垃圾桶里搜刮到的细碎情报。这是所有青少年梦寐以求的现实游戏，生活不再是学校课本和考试了，冒险终于找上了门：间谍，武器，奇形怪状加密的私人通话——一切仿佛都闪着铜色的顺滑漂亮的光泽。
　　然而这一切在那次部里的重大延误后都改变了。就在他们把收集整理了那么久的情报交给以为能够信任的最高级官员之后，在他们从满怀期待到揣揣不安的漫长等待之后。有一天，湖边网络像稀疏扭曲的虫子突然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被亮光一晃便笨拙地扭着身子四散奔逃。游戏突然变得无比真实，仿佛有什么重量被绑在他们的脚上，无论如何挣扎出路都只有向下这一条。逮捕，失踪，从小到大生活的房子被彻底搜查，原本密密麻麻的湖边网络节点现在空荡荡一大片。一个和他们一起上两门课的男孩最后传来的通讯是：不管怎么样，不要被活捉，你不会想知道他们审讯的细节。几天后休息传来一具十七岁男尸被发现悬于晾衣架上，怀疑是自杀。
　　青少年之所以对死亡无所畏惧，往往是因为潜意识中把它放得很远，像是一个流传下来的篝火边讲述的故事，可畏，但难以想象，因此并不真实。然而现在死亡就好像你走在街上时随时可能收到的广告推销，你能闻到它的气味，感受到它在你耳边低语时带起的细小气流，有时午夜梦回你会被它潮湿粘腻的触碰骤然惊醒。面对真实的死亡就好像家里住进了一个甩不掉的诡异陌生人。
　　章家被搜，家长们勉强从漩涡中抽身把四个此时刚成年的孩子藏匿到一座哪个朋友提供的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阴暗宅邸中，便又消失不见。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宅邸只是外观简陋，里面却一应俱全。四个人有时几乎可以发誓，房子里的某几个餐盘以及小咖啡杯都眼熟得过分。难道纳德的母亲不曾在家中用这些盘子盛过各类菜肴吗？难道这一组咖啡杯不是上学时四个人去帕特里克广场逛街时他们亲自挑选的吗？这座房子似乎从他们搬来那天起就时不时会冒出一两件哪个人有些眼熟的物件。但这条线索只通向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四个人只得放弃。
　　不知多少日子就这样消磨过去，外面每天都能传来或成功或失败的消息，有时伴随着死亡，有时没有，但无一例外地对如何结束战争不加回应。四个人的十八岁生日一一轮过，开始伊蒂和纳德还试图点燃几支蜡烛烘托一下氛围，但到后来，小团体中最活跃的两个人好像也终于安静下来，与这座沉闷的宅邸融为一体。
　　湖边网络在一年后又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生机，只是现在和过去的气氛完全不同了。地下网的用处更像是一群战争中孩子们的抱团取暖而不是一支精神奕奕的年轻先锋队。四个人每天照常把通讯仪拨到各个站点，但这样的举动越发流于形式。直到有一天，他们拦截到了一个加密通讯。虽然双方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姓名，但伊蒂绝不会听错两个爸爸的声音。对话提及在蝙蝠洞里有一个隐秘的niche，而在那里面有一本孩子小时候写的日记。只是蝙蝠洞里的老蝙蝠太多，哪怕裹上粪便外来物的气味也太过明显，所以他们也许会选择其他办法。但倘若能取得日记，他们就可以炫耀一下自己的孩子，因为这是成长至关重要的节点。通讯的结语是，也许我们的孩子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信号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伴随着他们的只有通讯仪不厌其烦的沙沙声。
　　对伊蒂而言，这条讯息浅显易懂。俄里恩爸爸总是把微粒家族称为蝙蝠洞，因为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还鬼鬼祟祟的。而日记本，伊蒂记得很清楚，两个爸爸曾偶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写的日记，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宝贝女儿眼看要被气哭了才勉强停下来，说他们很为她骄傲，说孩子的日记在家长看来永远是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
　　伊蒂把这两点分享给其他三个人，说到最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哈里斯默默抱住了她，任由自己的T恤被鼻涕眼泪抹得乱七八糟。但即便如此她还不忘解释刚刚的讯息，声音压在哈里斯的肩膀上听起来闷闷的：战争大概已经发展到了关键时刻，现在微粒家族死守着一份决定命运的文件，或是什么重要的法阵，如果元素家族能拿到它那么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和平再次到来。
　　艾妮表示她之前读到过一则传说，似乎每个家族都有一份流传已久的诗文，只有内部最关键的元老才亲眼见过。传说这些家族之所以能够存活兴盛就是因为他们密切守护着诗文的秘密。
　　那天晚上四个人照常挤在一起听广播，不知道碰到哪里突然转到了海外频道。与他们隔海相望的自治州正在庆祝当地的传统节日，游客大量涌入物价上涨引起本地居民的不满。这则无聊的外地新闻絮絮叨叨了很久，但没有一个试图调频。四个人都一动不动地怔怔听着，仿佛谨慎的观鸟人，生怕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就会让眼前的奇迹消失。这则新闻将会在战争结束前多次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极限与边界，这个世界上总会存在没有被战争笼罩的地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