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汉捡来的养媳［乡土］

　　阿浩在阿杰怀里，听见了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在胸腔子里跳紧了。

　　阿杰有点吃惊，给小人儿抱得不自在，垂着眼睛看阿浩。

　　阿浩咬咬嘴唇，从阿杰怀里撤出来。他用手拍拍自己胸脯，然后朝阿杰摆手，又双手放在耳边，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点头。

　　阿浩可惜粮食，觉得为自己不值得。他笨拙的动作，意思是：

　　【哥哥，用不着。我睡木板，可以。】

　　他想拦下来阿杰。

　　阿杰扯开嘴角，冲阿浩又笑了，扛着粮食就放在排车上出门了。阿浩在后头干跺脚。

　　“爹，哥哥看不懂，怎让他好明白呀……”

　　陈老爹也觉得好笑：

　　“许是头一回当哥，惊喜地慌。你哥哥这个手艺，管的起你一口饭、一身衣，宽心就是。你以后，朝着你哥慢慢说话，他能看懂。”

　　阿浩眨眨眼，又惊又喜，原来，哥哥能看懂自己的话。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己头晌在河沿说的话，不就让哥哥都看去了。

　　阿浩自己闹得红脸，心里慌慌的。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阿杰赶着排车，就把砖拉回来了。夏日天光长，下晌他和了黄泥，开始给西屋盘炕。

　　阿浩是个勤快娃，眼里有活儿，见哥哥忙乎着，他也闲不住。农家院子里都有田畦，种点常吃的菜。

　　阿浩挎着小篮，从田畦里摘了一篮扁豆角。他用小筐筐端着，坐在西屋门口小板凳上，边择着菜，边陪阿杰做瓦匠活。

　　青砖块垒成炕墙，阿杰仔仔细细砌烟道，把这个火炕盘的又平整，又宽大。

　　黄土的天，冬里西北风可紧了。阿杰想着，阿浩生的就不是那受苦人，不像自己糙实。得睡上热乎乎的新火炕，盖上软暄暄的新棉花被子，才衬阿浩。

　　他想给阿浩置办的家什可多，得加紧干些活计，多挣几块钱。

　　阿浩手指头尖尖细细，指甲盖圆圆，择菜的样子好看，青的青，白的白，粉的粉。阿杰干活的间隙，也看一眼，只觉得心里稀罕。

　　他还分不清，这是什么样的稀罕。

　　阿杰闷头干活，后脖子出汗，阿浩瞧见了，就从膝盖上把筐筐放下。他跑到灶屋，大锅里舀了一葫芦瓢温凉的开水，给阿杰端着送过去。

　　“哥哥，喝水。”

　　阿杰听不见，但是对脚步更灵敏，阿浩一出一进，他都知道。葫芦瓢递在跟前，阿杰笑笑，就接了过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

　　阿浩看着，就想，阿杰哥哥身强力壮，那天一下子把自己从河里捞上来了，可有劲了。他身上的汗味都好闻，有点青草割完茬子的青涩气，真是个爷们汉子。

　　不像自己，白白细细的，还像个不能挑事的小娃子，一点不中用。

　　他抬着头看着阿杰，眼睛里有点羡慕。见阿杰喝完了，阿浩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小手巾，给哥哥满是汗的后脖子擦擦。

　　阿杰从聋了以后，鼻子也灵。阿浩一靠近，他就闻着了阿浩身上的味儿，像新打的麦子，像牛场挤的奶，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甜香。

　　阿杰像大狗一样的鼻子抽了抽，喉结滚动了一下，抬手接过那块手巾自己擦汗。他不留神摸着了阿浩的手，可软可滑，喉结又克制不住地滚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才刚喝完水，怎么又口干舌燥起来。

　　“哥哥，累不累，歇一会……”

　　阿浩亮晶晶的眼睛，像只狸花猫一样精灵。他在屋门口的日头下，眯着眼朝哥哥笑。那一双眼睛会说话，就是啥也不说，这么望着阿杰，阿杰也明白他的意思。

　　阿浩心思细，跟阿杰处了一晌午，摸着了一点脾性。哥哥的眼睛又黑又沉，哥哥看着有点凶，可是真心实意的性子，掏心窝子对人好。

　　谁说哥哥是聋子就比别人次，哥哥心里亮净着来，也能看懂比划，也能看懂说话。

　　阿浩发自内心地想，哥哥什么活都会干，真厉害。乡村娃娃质朴，阿浩望着阿杰的眼睛，朝他竖起大拇指，嘴巴慢慢说：

　　“哥哥，你，真厉害！”

　　阿浩像个落了单的雏鸟，给捡到别的窝里，第一眼看见谁，就认定了谁，眼里也只有他了。他眼里，哥哥最厉害，哪都厉害。

　　他们这个地方，也有光棍汉买媳妇，买来媳妇，没有谁觉得自己不衬。花了钱的，欢天喜地地做新郎官，媳妇就是屋里人，得伺候汉子。

　　阿杰虽不是买媳妇，他也是出钱的。老婆本换了个弟弟回来，却恐怕自己这个大哥没本事，当的不衬。

　　隔壁的张婶子过来串门，拈着一封信，看见阿浩，先是亮了眼，忙问院子里忙活着拾掇缝补的陈大娘：

　　“他大娘，这就是恁新认的小儿？乍一看，俊的像个大姑娘来……”

　　陈大娘呵呵笑，问道：

　　“可不嘛，这娃娃上过学，是个读书后生，不比阿杰泥水里摔打大的，秀气着来……他婶子，有啥事不？”

　　张婶子欢喜地拍手：

　　“原是想让恁家阿杰套车，领上俺去寻镇上教书匠，给俺念念信。这有个读书后生，不用费事了……”

　　张婶子的儿，戴着大红花去当兵了，写的信回来，还给汇了五块钱津贴。张婶子别提腰杆子多硬挺了。

　　她以前经常让阿杰帮忙，领她去找教书匠看信，这会遇见现成的了。

　　阿浩站起来，他不认识张婶子，但他听话音，懂事地叫人，跟着答话：

　　“婶子，我念念，有不认识的字，再让哥哥套车带您去。”

　　阿浩展开信，慢慢地念，陈大娘、张婶子听着，声音也好听。

　　阿浩是念过书认识字的，阿杰看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根本忘记了去看他读的什么，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这娃娃厉害，啥字都认识哩，比镇上的教书匠，还像个文化人。”

　　张婶子一边夸，一边笑呵呵朝陈大娘拉扯闲话：

　　“以后，老姊妹得享福喽，老大会木工，老小能识字，娶两个儿媳妇子，一块伺候你……”

　　阿浩哪听过这样的，不自在地端回他的小菜筐筐，继续垂着头坐在板凳上择菜。

　　阿杰望见张婶子那口型，看见她这个说法，虽然是好意，却不知怎么，心里很不痛快。

　　自己娶得上娶不上媳妇，不要紧，他不是不痛快这个。

　　他手底下砌着砖，皱着眉头想，阿浩要是娶上媳妇，是好事。可他心里，怎么比自己娶不上媳妇，还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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