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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老爷,大明茶庄杨少东家在门口,您看让她进来麽?”
“让她过来茶室。”江乐道放下手里的茶,并不出乎意料。果然是已约定好的会面。
“昌平,你若不忙,一起再喝会儿茶吧。”
“让她过来茶室。”江乐道放下茶盏,神色如常,仿佛早知此人会来。他转向江昌平,语气平淡:“昌平,你若不忙,一起再喝会儿茶吧。”
江昌平尚在“杨少东家”这称呼带来的微怔中。商贾女子,掌一方茶庄?听父亲此言,他按下心中疑惑,垂首道:“多谢,我再坐会儿。”
两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串细碎,应当是领路的下人,一串稳健,看来就是这位杨少东家。一名女子率先进了屋,青梅色袄子大袖一挥,双手交叠,脸还没见上,头已经低下去,先屈膝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
“大人吉祥,给大人请安。”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杨少东家是客,何必多礼,请入座。”江乐道未起身,只微微侧首示意,手上已执壶为对面空杯注水。热气氤氲,他面上带着惯常的淡笑。
江昌平强作镇定,目光却不由自主掠向来人。待那女子礼毕抬头、款款入座时,他心头那点模糊的猜测骤然清晰,竟真是漾江边那惊鸿一瞥的身影。云峯白的衫子换作了青梅袄,神色间那份江风拂过的疏淡却未改,反添了几分进退有度的从容。一介女子,执掌偌大茶庄,与身为知府的父亲这般熟稔相见。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
江乐道将斟好的茶盏轻推至杨花面前,语气似叹似慨,“寒舍简陋,不似德蕴山庄中的听竹居雅致华贵,少东家可见谅啊。”
杨花即刻离座,又是一揖,言辞谦抑至极:“知府大人高抬小人了,大明茶庄能有如今规模,俱倚靠大人治理有方。我等贱贾之人,再多金银珠宝也难掩铜臭,不过金玉之外败絮其中,巨人怀抱德行,乃我等穷达几世所不能修。今得见面,已感恩戴德矣。”
“好了,这些奉承话不必再说,少东家事务繁忙,今日想必不是从扬州城内茶庄过来?”
江乐道似乎早对这些话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挥了挥手示意杨花坐下,又开口道,“西北郊山上多出来一块茶园,少东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话音未落,杨花已扑通跪倒在地,额触青砖,声嘶力竭道,“大人明察,西北郊茶园早已在官府登记造册,绝非私自开辟,小人也是今日才跟管事那儿接手,若有不合规之处,还望大人给小人弥补的机会。”
“我还没说什么,杨少东家怎么吓成这样?”江乐道不紧不慢,将她面前那盏已凉的茶倾入茶盂,重新注上滚水。
白汽升腾,模糊了他眼底神色。他唇角微扬,眼尾皱纹与鬓间白发在烛光下连成一片浅淡的阴影,“倒也没什么大错处,就是茶园好像比前两年看着要大些。”
他略俯身,目光落在跪伏的身影上,语声转沉,似关切,又似警醒,“凭我跟大明茶庄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会为难你们呢?趁吏房收到百姓告讦之前,还来得及补救。”
江昌平呆坐一旁,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眼前景象荒谬得令他喉头发紧。父亲那看似温和却步步紧逼的姿态,女子凄惶跪地、语带颤音的辩白,还有话里话外那不言自明的“弥补”与“料理”。这哪是素日那个于新昌县衙后宅书房中正襟危坐与母亲清淡论及为官须持正的父亲?
“不可,这是受贿,怎能如此?”他霍然起身,手掌拍在硬木桌面上,震得茶盏轻跳。他怒视江乐道,胸口急剧起伏,又俯身去把杨花拉了起来。
“你..,”他百感交集的望向杨花,又扭头过去,“知府身为朝廷命官、一府之尊,岂可倚仗权柄,要挟百姓,谋取私利?这分明是——”
“江公子误会了,民女并非贿赂知府大人,也未给知府大人送过金银细软。”杨花赶上江昌平没说下重话,打断解释道,“今日确只为品茶叙旧而来,方才全然是知府大人的一片殷切告诫,民女感激涕零。”
江昌平眼睁睁看杨花又朝江乐道行了个大礼,目瞪口呆的不知说什么,一下哑火了。
“我儿这是真将圣贤道理读进心里去了。”江乐道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袖袍一卷,懒懒靠向身后凭几,“杨少东家太过自谦,倒把他吓着了。看来往后,这般话还是少说为妙。”
杨花顺势接道:“江公子仁善,见微知著,体恤民情,实乃难得。知府大人与公子皆秉仁心,持正义,实是我等百姓之福。”
江乐道不再多言,举杯啜茶。片刻后,方对江昌平淡声道:“昌平,你先出去吧。杨少东家与我尚有几句旧友间的体己话要说。”
天大的怪事。江昌平欲言又止,将两人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拂袖而出。
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走到茶室不远处的石亭中坐了会儿。
夜色已至,下人们四处燃烛,幽凉的风从四处袭来,吹得江昌平脸皮发僵,晕黄的光团在渐起的夜风里摇晃,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冰凉的石板上。
江乐道和杨花没有谈很久,江昌平从亭子里起身准备离开时,正好碰见出来的杨花。
“江公子在等我吗?”
“原本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江昌平收敛心神,自嘲地笑了笑,“可转念一想又不值一提了。”他抬头看天,有所思量,复又看向她,语气放缓,“天黑了,我让人送杨姑娘回去吧。”
杨花摇了摇头,拒绝江昌平的提议。又用初见时那双浓烈的双眼看向他,内里情绪却有所变化,“我很惊讶,江公子身为知府嫡子,养尊处优,竟还能保有如此赤子心肠,毫无纨绔习气。”
江昌平蹙眉,不解其意,反问道,“此乃为人本分,杨姑娘因何惊讶?”
杨花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庭院中显得有些突兀,又很快平息。她正色道:“江公子,我们还会再见的。待你……除服之后。”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没入廊庑阴影中。
“昌平,你是否对为父失望极了?”江乐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昌平转身,望着夜色中父亲模糊的轮廓,那身官袍已换作深色常服,显得身形愈发清瘦孤直。他喉头滚动,终于唤出抵扬后第一声:“老翁。”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儿子不会让母亲失望。我明白世情或有不得已处,但我意已决,定要凭科第正途入仕,做个……问心无愧的官。”
江乐道缓步走近,停在石阶下,仰头看着亭中的儿子。月光吝啬,只勾勒出他面庞沧桑的线条。“不必如此刻苦,”他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江昌平难以解读的萧索,“江家有我,足以保你一世安稳富足。”
江昌平默然点头。忽而想到杨花,疑惑又生:“方才……您为何不责问我与杨姑娘相识之事?”
按父亲平日重礼严苛的性子,知晓他初来扬州便私自外出,偶遇陌生女子甚至互通姓名,纵无越礼,也该有所训诫。可父亲从始至终,仿佛浑然不知。
江乐道自然知道江昌平在说什么事,坦然应道,“你与杨花,不会有出格之事,只是碰巧遇上,我责怪你作甚。”
“儿子……不会再擅自出府。”他垂下眼帘,整了整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语气郑重。像是在对父亲承诺,更像是在对自己重申。
自从三年前江昌平的娘林语杏去世后,江昌平便一直在新昌县老宅为母守丧。若不是上月宅里因年久失修房梁垮了,江昌平也不会被接到扬州官邸的家中。
林语杏,总是身着素净衫裙、发髻一丝不苟、周身萦绕着书卷与淡淡药草香的女子。她的眼神常是平静,甚至可说是清冷,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疏离的度量。只有在谈及诗书、或指点他功课时,平静里才会透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灼热的光采。林语杏老翁——林骞望在新昌极有名望,因此出于欣赏江乐道而把女儿嫁给他时,人人都羡慕江乐道福气好,有林家在背后撑腰,仕途不知得多顺。
母亲对他期许极深。自启蒙始,她便亲自督促课业,一笔一划,一章一句,不容丝毫懈怠。她为他延请县中最严苛的先生,搜罗难得的典籍注疏。她常说:“昌平,你须比你父亲走得更远。”这话她说得平淡,江昌平却总能听出底下那点不甘的、甚至是焦灼的意味。
后来他稍长,才从林骞望偶尔的叹息中窥见一二缘由:母亲心气高,自诩才学不逊男儿,却因身为女子,困于闺阁。她将全部未竟的抱负与才情,都倾注在他这个儿子身上。她要他金榜题名,要他仕途通达,要他证明林语杏书香浸润出的血脉,绝不逊于任何人。
受家世影响,林语杏饱读诗书雅静守礼,还陪嫁了甚为丰厚的嫁妆和许多珍奇藏书。江昌平亲近其母,从小耳濡目染,博学多闻,是新昌县百年来中举最年轻之人,原本次年进京会试,却逢林语杏突染恶疾,没医多久便撒手人寰。
林语杏生前最期盼看到江昌平入仕为官腾步青云,为此自江昌平幼时起日日便悉心教诲,教笞严明,冠不正不视,出言谨慎有讳,学习略有懈怠,必得其惩戒。与江乐道的生疏无趣不同,林语杏严厉也关怀,衣食住行到日常困惑,皆留心陪伴,可以说是江昌平世上最亲密之人,却在此将将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闭上了眼。
“我不能死……我还没……见我儿着进士服,跨马游街……”母亲病重弥留之际,意识已然昏沉,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锦褥,青黑的眼窝深陷,嘴唇翕动,反复呢喃的,竟是这般话语。那声音破碎含糊,却字字如烧红的铁钎,烙在江昌平心上。直至最后一口气断绝,她那双曾锐利审阅过他无数篇文章的眼睛,仍不甘地圆睁着,望向虚空,恨不能要穿透生死,亲见他功成名就的那一日。
正是这番话,这副景象,将他钉在了新昌老宅的孝幔之后。母亲丧仪过后,他屏退仆役,将自己锁在母亲生前书房。整整七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只是对着满架母亲珍藏的典籍、她用过的砚台笔洗、她批注过的他的课业文章,呆坐出神。后来是林骞望强行破门,见他目光涣散,形销骨立,命人强行灌下米汤药汁,才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县里人说江昌平孝心难见,惋惜其守丧而不能进京科考,若去考了,不定次年就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此一耽误,也不知能否重振志气。大伙儿谈论到此事,无不扼腕叹息。
江乐道时年任扬州府同知,独自住于扬州官邸。新昌县老宅寥寥几个人,江昌平就待在里面守丧。对于这个儿子,江乐道终究是心怀愧疚,不知如何是好。他与林语杏相敬如宾,实在不能算多恩爱,多年来共处,都是体面话,而非体己话。自林语杏离世,江昌平与他之间,愈发生疏。江乐道深谙当官之道,对其子却无计可施。
江乐道伫立原地,目送儿子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夜风凉,卷动他宽大的袍袖。他独自在庭院中站了许久,“小福,让墨启以后不必一直跟着少爷了。”
“是,家老爷。”
小福刚顺从的准备退下,又被江乐道叫住,“还有,”
江乐道从袖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素笺,边缘齐整,“把这个,交给杨娇。”
小福双手接过,触手微凉。他不敢多问,躬身退去。
杨娇是杨花母亲。杨娇早年丧夫,一己之力撑起大明茶庄,手腕魄力不让须眉,与江乐道相识于微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如今年岁渐长,渐将庄务交予女儿,自己深居简出,常伴青灯古佛。而杨花虽叫是少东家,但是杨娇日日礼佛,已不管庄内事务许久,庄里人早已将杨花当真正的东家来看。所幸杨花没有辜负杨娇给予的锤炼,掌大权短短三四年,几处生意都做的不错。
他想到杨花的情况,又想到江昌平的话,莫名被自己儿子的眼力逗笑。笑着笑着,江乐道恍然发觉,江昌平竟也有十八了。时间过得太快,上此相见面上还犹带稚气,此一见,已有男子清峻轮廓。
江乐道缓缓吁出一口气,冒出些茫然的愁绪。
丧期后,该为他考虑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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