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不做笼中雀

作者:月染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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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锋


      护城河早已决堤,浊浪吞没了沿岸的村落和田垄。上游水闸仍在泄洪,湍急的水流不断冲击着峭壁上的暗道出口,已淹过寸许,洪水正从岩缝中倒灌而入,在暗道内发出幽咽的回响。

      高处岩壁上,萧翀的斥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听见远处城门方向传来震天的战鼓声,城破了。他刚松口气,忽听脚下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他立即伏低身子,五指抠紧岩缝,借着晦暗的天光,只见峭壁上的洞口竟如蚁穴般,一个接一个地钻出人来。最先探头的人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即转身从洞中拖出几只箱笼。

      几个青年麻利地将麻绳穿过箱笼铜环,系成浮筏。妇孺们蜷缩进箱笼,男人们则浸在刺骨的河水里,推着浮筏向对岸泅渡。

      那斥候朝牙兵校尉打个手势,校尉屠骁嘴角一挑,他等得便是这刻!

      屠骁招手唤来旅帅,压低声音道:“主将有令,抓活的。你带人包抄到对岸埋伏,不要打杀,只待他们精疲力尽地爬上岸……”

      他五指一攥,对方应声而去。

      湿冷的河滩上,精疲力竭的匠人们如搁浅的鱼般瘫在淤泥里。早春的风寒水寒,他们的身体几乎冻僵,妇孺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可他们毕竟逃出来了,几个年轻些的匠户仰面朝天,胸膛剧烈起伏,尽管浑身僵冷,仍咧着嘴笑了。

      “哗啦!”

      芦苇丛突然剧烈晃动,数十道黑影齐齐蹿出,甲胄刮擦声令人牙颤。火把照出满地惊惶的惨白面孔,那些瞳孔里,倒映出环伺的刀光箭影。

      屠骁慢悠悠从阴影里踱出,长刀拖在身后,在泥地上犁出一道深痕。

      “冻坏了吧诸位,我已给你们找好了暖和地方。”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群训练有素的牙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群匠户猎到了手。

      “跑……跑啊……”

      昏迷中的南初噩梦连连,禁军挥着屠刀追赶那些匠人,暗道里冷箭嗖嗖闪着寒光,钉入逃亡者的后背。她看见周师傅回头对她喊着什么,却被暴涨的洪水吞没。

      “娘子别怕,只是梦魇……”

      温热的布巾贴上南初的额头,她无意识地偏头躲避,喉间止不住地哽咽出声。那只执巾的手顿了顿,又轻声安抚着将她黏在颈侧的湿发拨开。

      山棠跪坐在榻边,盆里药水倒映着她谨小慎微的脸。她是萧翀的军医从俘虏堆里挑出来的,奉命照看这位大梁督帅亲自带回来的小娘子。看着榻上人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山棠悄悄舒了口气。

      “皮肉伤无甚大碍,只需定时换药便好。”山棠按照军医的叮嘱,拧了块浸透药汁的帕子,沿着南初的额角、脸颊,手臂,一点点擦拭那些细碎伤痕,腕间那只龙凤纹翠镯温润生光,山棠不免多看了几眼,竟发现龙首部位隐隐有道裂纹。

      山棠猜想榻上的必是哪家贵女,落魄至此。

      天光初透,榻上人仍昏睡着,面容皎皎,却苍白得近乎透明。山棠想起被俘当日,也曾见过一个穿芍色罗裙的小姐,也是这般白得发光,却被几个梁军拖走,最后衣衫褴褛,死在佛堂。

      山棠轻轻叹气,看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灵秀的脸,莫名心酸。醒了又如何?这世道,醒着才是煎熬。

      “吱呀——”

      寮房的门被推开,一道高大身影跨入门槛,将门外泄入的天光遮去大半。

      山棠膝行后退几步,额头贴地:“督帅。”

      萧翀靴底沾着泥水,在身后留下一串足迹。他从旁走过时看也未看山棠,山棠却闻见他一身潮气中的烟气和血腥气。

      萧翀站在榻边,看着被褥下单薄的人形,她脸色几与素麻枕席同色,唯有长睫偶尔颤动,薄被下的胸口微弱起伏,才让人确信,这具躯壳里还有副挣扎的灵魂。

      “一直没醒?”

      “回大人,不曾醒,热是退了。”

      山棠回得小心,她看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贴在了娘子颈侧。

      “你退下。“萧翀收回手,目光仍留在南初脸上,“去隔壁候着。”

      山棠抱了南初换下来血衣,端着水盆退出去,最后瞥见萧翀俯身,那垂首审视的姿态,似猛兽端详爪下猎物。

      经过整夜照料,南初终于显露出几分本色。纵然颜色苍白,那精巧的骨相却令人见之难忘。萧翀的目光自她眉心滑至下颌,与记忆中的画像渐渐重叠,只是画中人华服锦衣,珠翠盈鬓,眼前人却一身寺中灰袍,连呼吸都弱得很。

      南初仍陷在混沌中,耳边似有鼓声,又有人哭,纷纷扰扰间,意识渐渐聚拢。

      她睁开眼,隐约可见一道高大身影挡在身前,瞬间警醒几分。她想撑起身子,可手臂一软,晃了一下才算稳住。

      “醒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冷冽,带着威压。

      这声音让南初混沌的思绪彻底清明,他是那个在尸堆里擒住她的梁将!

      她强压下汹涌恨意,抬眸,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他背光而立,玄甲未卸,如山般俯视她。那是张年轻又冷硬的脸,眉如刀裁,眼似寒潭,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威压。

      是张极好看的脸,偏生了副修罗心肠。

      萧翀。

      这名字数次从她父亲口中提及,透着沉重和忌惮。

      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

      萧翀目光掠过被她攥出褶的薄被,冷冷道:“你的身份?”

      她闭口不言,只一双眼睛看着想杀人。

      萧翀俯身压低,近得能叫她嗅到甲胄上未散的浊息,打量她的目光亦侵略性十足。

      南初暗暗聚起力气,突然扬手便朝他近在咫尺的脸掴上去。那一把掌几乎用尽她全身力气,遗憾的是并未扇到他,那只细腕被他稳稳攥住。

      “喀”一声脆响,她腕上那只玉镯崩断,一半按在萧翀掌下,另一半坠在了地上。

      一瞬间气氛凝滞。

      南初愤怒的表情僵住,旋即又化为惊痛,她怔怔看着腕上那截断玉,倏地红了眼眶。

      那只要掴他巴掌的小手失了力道,萧翀也便松了手,半截翠色落在了青灰薄被上。

      他看着她缓缓拾起被子上的断镯,又艰难地挪下榻,半跪着去捡地上另半截。宽大的灰袍跟着垂落,像一朵虚浮的灰云拂过他的护膝,轻飘飘的好似随时会散。

      她托着那两截断镯,一滴泪突然滑落,掉在碎玉上,晶莹剔透。

      南初想起纳彩那日,满府红绸高悬,礼匣箱笼堆积如小山,太子殿下亲手为她带上这玉镯,他指尖温热,眼底漾着春阳般的笑意。爹娘也满目慈爱,连素来威严的祖父都面露欣慰。那日的南府,檐角铃声都是欢快的。

      而此刻,南初自己也分不清,这剜心之痛究竟是为殉国的未婚夫君,还是为自焚的族人,又或是为那个本该娇养闺中,却被战火碾碎的自己。

      萧翀并未给她多少功夫悲痛,又冷冷重复:“身份?”

      她忽而收紧了拳头,带着恨道:“绣娘。”

      话一出口便闻一声嗤笑。

      温热的指腹突然抵住她下颌,向上一挑,逼她仰起头来。

      她眼前晃过一幅小画,画中少女巧笑嫣然,眉目与她如出一辙。那身蹙金绣凤的礼服,正是去岁及笄礼上所着。

      “南初,字令容,小字阿箴。”萧翀手腕一振,小像飘落榻上,“太子卢允中的未亡人。”言罢刻意瞄了一眼她握紧的断镯。

      他竟连她画像都有,南初未料他早识破她身份,竟还要刻意试她。

      她目光扫过画角题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竟然是府医白崇禧的手笔!被身边信任之人背叛,真是可悲又可笑。她红着眼恨笑:“不想白先生悬壶之手,竟也干这等卖主求荣的勾当。”

      “卖主求荣?”萧翀声音里充满了讽刺,“与你南氏比起来,他可仁义得多!”

      “萧云彻!”南初彻底怒了,她强撑着站起来,纵使膝腿发软,仍是昂首逼视,眼尾红得似抹了胭脂,眸光却如刀一般:“你要杀便杀,言语侮辱与宵小无异!”

      很好,她也认得他。

      他朝她压近半步,阴影完全笼罩住她:“既然不装了,那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南氏全族殉国,为何独你苟活?”

      他这句话似柄钝刀捅进南初心窝。她眼底水光几乎便要盛不住,却仍倔强地不让它掉落。

      她微仰着头,声音嘶哑的不成调:“这话该我问你。你为何要救我?你该让我死在那里。”

      “铮!”

      寒光乍现,萧翀反手抽出腰间短刃,往她面前一横。

      南初怔住。

      “不是求死?”他又将刀柄往前送了半寸。

      她迟疑了一瞬,目光从他冷峻的眉眼滑向他凸起的喉结,又落向冰冷的刀锋,之后抬手握住。

      寒光一闪,她竟毫不犹豫朝他喉间抹去!

      萧翀急仰后撤,刃口几乎擦着他的脖颈划过。他右腿骤然发力,靴尖踢中刀身,“嗖”一声,短刀直贯门扉。

      “主上?”

      正欲叩门的常赢,被钉入门板的利刃惊地倒退半步,震颤的刀柄嗡嗡作响,在他眼前晃出一片雪亮。

      南初摔在榻上,虚弱地喘息。头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有胆色,但无用。”

      她忽而低低笑了,笑里全是苦涩。父亲将那枚玄铁令交给她时,是指望眼前这人能看在父辈故交上保全她,可父亲怕是万万想不到,眼下给她递刀的便是他。

      指望一个能焚田淹城的杀神,因一块死铁心存旧宜?何其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竟然会去接他的刀。刺杀失败让她的理智回归,这不过是他又一次试探。而她在这之前,竟还存了一丝他或许有所不同的妄念,这念头比刺杀失败更令她绝望。

      萧翀目光锁在她身上,冷得能淬出冰来。他心头也窜着一股无名火,这火气里,七分是因她这螳臂当车般的杀念,三分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躁郁。眼前这娇弱之躯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可她那一刀划过来时,其眼底的恨意那般凌厉。她若得一线机会,必不遗余力地杀他,父亲萧承翊和南氏的那点旧宜,怕是早已消弭殆尽。

      可她这反杀举动也叫他确定,她还贪生,即使她的全族都已殉国。

      他朝身后道:“进来说。”

      常赢在雨里刨了一夜,此刻半身泥泞地站在门边,惊诧于眼前的弱质女子,竟敢跟主帅动刀。他见她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谨慎又愤恨地望过来,像只无力反抗又不甘就范的小兽。

      “主上,东西都已启出,屠校尉也已将人安排妥当。”常赢恭声回话,余光瞄见南初死死盯着他,鬼使神差又补了半句:“南府那边……”

      “你先出去。”萧翀突然打断,常赢只好将未尽之言又咽了回去。

      萧翀一瞬不瞬盯着南初,却对常赢道:“告诉屠骁,把人给我盯死了。少一个,或死一个,我拿他是问。”

      主帅的声音带着火气,常赢自知失言,应了声“是”,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死寂。

      南初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摇摇欲坠的水光,哑声道:“南府……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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