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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
是夜,月上中天,长空如墨。
冷风吹开紧闭的木窗,发出断续的吱呀轻响。屋外月色细碎洒落,铺在地面冻结的积雪上,像锐利的尖刃,亮的出奇。
白衣公子松开半束的长发,青丝如泼墨倾泻而下,一缕月光映着他的侧颜,眉骨清俊,神色淡然,似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唔……要吃糖葫芦……”
“好,师父给阿暖买糖葫芦……”
他坐在床沿,嗓音温和缱绻,掌心有节奏地轻拍温暖的背脊,手法娴熟沉稳。显然,这样哄睡的事,他已做过无数次。
待小姑娘彻底熟睡,慕笙清细心掖好被角,起身出去。经过隔壁厢房时,半掩的门缝里漏出些许风声。推门便见窗户大开,冷风正呼呼往里灌,而榻上的人却毫无察觉。
他眉心顿时蹙起,快步上前拉紧木窗。
竹屋外积雪已深,月辉一照,天地敞亮。北风卷着清雪,竟裹着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鞋底碾过冰碴子的声音。
慕笙清面色一沉,关好窗后,转身时瞧见榻间的景象又是一怔。
那厮穿着紫衣,衣料皱得乱糟糟,大半个身子压着被角,右腿悬在床沿,模样放浪形骸且不省心。
他步履轻缓,悄无声息地走到榻前,俯身抽出被卷走的半截棉被,重新盖在那睡觉不安分的病人身上,并顺着肩线把被角掖得严丝合缝。
确认妥帖,他才稍稍松了眉,再次放轻脚步退出屋子。
随着关门声落下,原本躺在榻上“熟睡”的人,霎时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竹屋正门处,慕笙清刚打开门闩,刺骨寒风灌入袖袍,猎猎作响。
他似未觉寒意,利落迈出门槛,反手合上门扉,走进雪雾里。
此时夜幕黑沉,乌云蔽月,唯余凛冽冬风在竹林中呼啸,摇曳的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在嘶吼,瞬息之间杀机毕现。
“咻咻——”
暗器的破空声迅疾擦过,直指后心。慕笙清身形未转,只腕间轻振,接着几声咣当,银针格挡暗器的撞击声散在风里。
一击落空,竹屋四周阴影里骤然窜出数名黑衣人,快若鬼魅袭来。
然而还未近身,纵跃如飞的黑影犹如断了线的木偶,接连栽倒在雪地上,再无动静。
不过几息,以慕笙清为中心,四面八方的刺客无一例外尽数倒地。
他阒然玉立,墨发随风轻扬,长睫下似悲似愁,忽而抬眸打破静寂,“看够了?”
“慕神医朗朗明月,便是穷极此生,楼某也觉不够。”
含着促狭的嗓音从门后传来,楼远踱步而出,走至他身旁,指腹捻起对方一缕青丝,轻嗅发间残留的药香,桃花眼中潋滟含笑。
“谁准你出来的?”慕笙清抽走头发,毫不客气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
“郎君怎的如此狠心。”楼远刻意放软姿态,带着点期期艾艾的委屈道:“适才在屋里,郎君为我掖被角时那般温柔,怎么转眼就冷淡了?”
“莫不是……是嫌弃楼某伤病丑陋?”他捂住心口犹似踉跄,“也是,楼某这点伤疼,哪里配让慕神医挂心,说到底,还是我不争气,留不住郎君的心……”
那扭捏造作的抱怨一句接一句,像细密的针,不断挑战慕笙清本就不多的耐心。
“嗖——咚!”
一根银针擦着楼远耳际飞过,精准钉进后面的老木桩里,银亮的针身在月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闭嘴!”
慕笙清神色不虞,他素来厌极了聒噪,更厌恶虚情假意,眼前之人偏生把两样都占全了。
除了那副好皮相,浑身上下没一处合他心意。
楼远被他用银针威胁,没觉得这是挑衅,非但没退,反而兴奋地露出个害怕而怯懦的笑容。
“郎君可是厌弃楼某了?”他不知死活地勾住对方袖角,“若楼某唐突,还求明示,也好叫我……死个明白。”
“你有病?”慕笙清一向淡漠的眉眼破了功,他行医多年,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爱找死的。
东云锦衣卫都这般特立独行?还是唯眼前这人爱装腔作势地唱戏?
“郎君垂怜。”楼远桃花眼蹭亮,突然擒住他手腕往心口按,深情款款道:“这病发作时,见卿则缓,不见则剧。”
闻言,慕笙清额角青筋直跳,腕子用力想抽回,哪知被对方用巧劲扣得牢牢的,那力道不算重,就是怎么也挣不脱。
楼远仗着身量高,往前半步笼罩围困,将慕笙清圈在怀里。从外围看,两人好似在月色下相拥着耳鬓厮磨。
“郎君莫怕,周围有人。”
低沉暗哑的吐息喷洒在耳侧,慕笙清不适应侧过头避开,动作间更显亲昵。
他没心思顾及这些,只当还有漏网之鱼,正凝神用余光观察,指尖已摸向袖中备用的银针。
忽觉指尖被人拢入掌心,揣进对方衣襟里捂着,那登徒子竟一本正经道:“大晚上的穿这么单薄,仔细着凉。”
“啧!”慕笙清要是还反应不过来,那他便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
这厮分明是在故意戏弄!
泛着寒光的银针瞬间脱手,夹杂凛冽寒风直冲楼远命门,他似早有预料,只微微偏头,轻松躲过这致命一击。
楼远没松慕笙清的手,脚步一转,衣摆翻飞间与他错身换位,一白一紫两道身影相互交缠,仿佛于月下翩然起舞。
而那枚飞出去的银针,恰好钉入楼远身后蓦然冒头的刺客额心,一击毙命。
另一方同时闪现几名刺客,楼远欺身而上,长腿一扫,含着内力的劲风直接将两人踹得倒飞出去,撞在竹屋的栅栏上,呕着血没了声息。
“咳……”突兀的咳嗽声倏地响起,慕笙清迅速后退,再次与楼远交换位置,如玉般的手指一挥,冷风裹挟药粉散开,顷刻扼杀剩下的刺客。
“郎君与楼某如此心有灵犀……”楼远闷咳未止,靠着慕笙清肩侧喘息,仍弯眼调笑道:“怕是月老也嫌红线多余。”
竹屋四野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温热的血液沾染冰雪,沿着雪粒的缝隙缓慢蔓延,血腥气越来越浓。
慕笙清皱了皱眉,冲边上挪了半步,楼远身子一歪勉强稳住,就听他冷冷道:“是嫌你多余。”
楼大人可怜憋嘴,又问:“这什么药粉,好生厉害?”
慕笙清背对他,伸手掩去嘴角溢出的血迹,压下喉中痒意,“毒药。”
楼远抿唇,明显不满这敷衍的答案,会心一笑道:“郎君……”
听那婉转的语调,慕笙清莫名耳熟,再想起刚才男人那近乎犯病的言语,神经一绷,当即冷声截断,“牵机粉。”
楼远好奇更甚,“寻常牵机粉可没这等威力。”
“改良过的。”慕笙清半蹲下身检查尸首,看完头也不回道:“你们东云的人,自己处理。”
“我们东云?”楼远眉梢微扬,眼底多了些探究,“看来慕神医并非我东云人氏,而是西离之人。不然这些西离死士作何解释?”
今夜行刺本是两拨人,前一拨乃是西离豢养的死士,后一拨则是东云的江湖刺客。
阴差阳错,竟凑在同一夜刺杀。
他俯身,贴近慕笙清耳畔,幽幽道:“郎君姓慕,而东云之中,唯有鄢都慕家世代行医。”
“若楼某猜的不错,郎君的师父,该是那位早年与慕家断绝关系、同现任家主并称医毒双绝的毒医——慕呈肆,对么?”
“据楼某所知,慕呈肆仅是慕老太爷的养子,当年不知因何叛出慕家,此后便没了踪迹。”
话音浅落,他逼得更近,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几乎要贴上来,“郎君可知其下落?”
仅凭只言片语便能推导出这么多,锦衣卫的探查能力,果然恐怖。
慕笙清冷着脸,蜷了蜷手指,冷漠道:“不知。”
楼远不依不饶道:“那郎君呢?可是西离人氏?”
慕笙清抬眼,眸中寒意闪烁,平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字字带刺:“与阁下有何干系?我与阁下很熟?”
“非亲非故,凭何告知阁下我的私事?”
一连串诘问像重锤,堵得楼远一噎,沉默地站在原地。
慕笙清站起身,腰间玉佩缠着的银线也随之摆动,冷光一闪而过,冰凉似刃。
他拂去袖上残留的雪渍,饶有兴致欣赏楼远如鲠在喉的模样,语气浅淡:“萍水相逢,互通姓名已属尊重。”
“再者,东云哪条律法写明,非东云人氏不可居于境内。”
“在下未曾犯事,阁下此番试探,是何道理?莫不是东云锦衣卫的通病,见着个人,便要拉来审上一番?”
慕笙清并非多话的人,可这人性子邪肆、身份又敏感,实在是个麻烦,趁早划清界限为好。
于是他倏然伸手拽住楼远的外袍,警告道:“楼大人,我不是你诏狱里的罪犯,多事者招祸,你我相安无事,对谁都好。”
“若东云难容,待阁下伤愈,在下自会离开,去南诏也好,去羯族也罢,绝不污目于前。”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当今天下三分而治,东云、南诏、西离盘踞中原,以东云为首,国力强盛。
南诏次之,西离因皇位更迭,国力衰弱,居于末尾。
中原之外,北方羯族偏居一隅,凶恶残暴,素有“草原鬣犬”之称,常年袭扰东云、西离边境,对中原虎视眈眈。
见他提南诏、提羯族,独独漏了西离,反倒坐实他与西离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楼远心中一跳,随即敛了锋芒,拱手道:“慕神医莫气,是楼某失了分寸,多有冒犯,对不住。”
慕笙清不管他是否真心实意,掏出几只药瓶扔过去,指着地上的尸首,言简意赅道:“腐骨水化尸,松石粉防狼,处理干净。”
这是拿他当白役使唤了?
楼远挑眉接住,拔开瓶塞倾倒,地上尸首眨眼间化作血水渗入雪中,效果比黑市里卖的强上百倍不止。
不论慕笙清的真实身份,凭其医术毒术皆非凡品,便知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只是……愿不愿意为他所用,似乎难啊。
“慕——欸?人呢?”他正想询问慕笙清的意愿,谁知发现院中早已空无一人。
楼大人很难过,发自肺腑的难过,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以最快速度收拾完地上的痕迹。
处理妥当后,他的桃花眼再度亮起,步伐轻快地向回走,满心满眼想找人邀功。
刚踏进竹屋,径直朝慕笙清的屋子而去。
竹屋不大,总共四间房,慕笙清所居挨着他和温暖的住处,极好找。
“咳……咳咳咳……”
没等敲门,沉闷隐忍的咳嗽声陡然响起,又急又重,似要把肺都咳出来,其间隐有血腥味。
楼远一慌,推门而入,就见人倒在床边,墨发凌乱地铺了一地,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褶皱的白衣上甚至有一抹扎眼的血红。
不是打斗时沾上的,而是刚咳出来的。
此刻的慕笙清,没了平日的清冷疏远,更像跌落凡尘的病美人,脆弱得让人揪心。
“出去!”他虚弱的嗓音没半点威慑力。
楼远不由分说将其打横抱起,怀中身躯轻得惊人,纸扎的似的。
“放开!”慕笙清挣扎着攥住他胳膊,青白的面容划过慌乱。
“慕神医且安心,楼某不会害你。”楼远眉心轻皱,试图绽开个善意的笑,而嘴角扬起的诡异弧度,愣是叫慕笙清升起一丝警惕与迷茫。
楼远收紧力气,把人稳稳放到床上,一摸手心冰得厉害,仿若死人僵冷。
“很冷吗?怎么一点热乎气都没?”
他三两下剥去对方染血外袍,因着病发,慕笙清反应迟缓,不设防让他得了手。接着又掀过棉被,严严实实将他卷成蝉蛹状,再探额间温度,依旧冰得吓人。
那寒气竟似从骨缝里渗出来的。
“你……可是身有不妥?还是……方才那群杂碎给你下毒了?!”楼远后知后觉,声音霍然转厉,见人脸色越来越白,他眼底的寒意与焦灼便更沉重一分。
慕笙清闭目缓了缓,哑声道:“旧疾罢了……大人莫慌……且去歇息吧……”
意识到楼远周身散不开的紧张,那担忧纯粹而直接,没半分不耐与算计,慕笙清心底无端暖了些。
这人与传闻似有不符,也没那么惹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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