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死生
宋清徵被推搡着跌入囚车。
车内躯体挤压,她被卡在角落里,随着颠簸无力晃动。额角的冷汗混入鬓发,意识已沉沉坠入混沌。
舒月用尽力气支撑着她,一声声“夫人”叫得凄楚。芙云勉力半跪在前,以单薄身躯试图阻挡不断向内倾压的人潮。
囚车吱呀作响,碾过东市的石板路,朝着刑场方向而去。
她强抑住喉间不断上涌的恶心,艰难地将脸转向车栏缝隙,贪婪汲取着那一丝凉意。
街边看客驻足。
一个被父亲背着的幼童高高举着糖画,够不着,小嘴一瘪便要啼哭。身旁的妇人急忙接过糖画喂到他嘴边,一边走一边对丈夫埋怨:“真不凑巧,难得带轩儿出来玩,偏碰上这种事!”
男子回头看了眼背上的孩子,泛出安抚:“无妨,待会儿我捂住轩儿的眼睛,咱们站远些。”
人群中零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听说了吗?今早午门外,好些大臣都被抓了,晋王的人马,已经进了应天门……”
宋清徵的面色已然发白,她猛地向外头干呕起来。
舒月忙用身体撑住她。
一阵急咳过后,她虚脱地瘫软下来,靠在对方单薄的肩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铡口前,王家上下六十五口,于承明廿六年八月十六,尽殁。
囚车再次启行,一路颠簸着,自东市西街转向东南,复又被甲兵押送着往西而去。
宋清徵的不适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耳边细小地啜泣声惊醒。侧过头,看见舒月正别着脸,时不时用膝盖蹭去脸上的湿痕。
天色渐暗,暮色笼罩四野。
宋清徵强打起精神向远处看,只觉一片陌生荒凉,她哑声问舒月:“我们……这是在哪里?”
舒月抑制不住地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回道:“那……那位领头的军爷说,待、待会儿要在这……这里送我们上路……”
她闻言蹙眉。
按理说,江遇该将她们押送至内狱才对,为何来了这荒郊野地?
外面的兵士点燃了火把。火光映照下,她这才看清,此处竟是京郊乱坟场!
她心中倏然一沉,抬眼循最亮的光源望去。
只见最前头,江遇勒紧缰绳,“吁”的一声停住了马。
他的脸半明半暗,端坐在马背上开口:“怎么样卢侯爷,这地方风景可好?”
“混账东西!你带老夫来此意欲何为?你胆敢违抗圣旨滥用私刑,就不怕皇上治你个死罪吗?!”囚车里爆出一阵声嘶。
江遇嗤笑出声:“皇帝老儿都快没命了,卢侯爷倒会找靠山。”
“江兄……江大帅……您昨日明明说王家会无恙,我侯府亦能保全富贵……如今晋王既已成事,您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卢音声音哀戚,在地上投下一团羸弱的影。
江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马鞭,冷了话音:“卢世子既想死个明白,怎么也不问问你的好父亲、好舅舅、问问他们当年是做了什么,才落得今日下场!”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鞭,“啪”地一声抽了过去!卢音下意识闭眼,眉间顷刻绽开。
鲜血汩汩顺鼻流下。
信阳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对江遇破口大骂:“老夫当初就该杀了你!你以为你报了仇?焉知老夫的今日,不会是你的明日!!”
江遇喟然一笑,忍不住反唇相讥:“六年前你私吞抚恤军资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卢家这对父子一眼,仿佛他们已与死人无异。
他勒转马头,直直向她行来。
那身金紫官袍在火光下越逼越炽,待马蹄停下,他已深深笼罩了她:“宋三娘子,你就无话对我说吗?”
被他目光钉住的这一刻,宋清徵的心“咚咚”提紧,一个“求”字几乎要挣开喉咙——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遇看着她,终是牵起一抹寡然。
他朝身侧略一颔首,囚车的门豁然打开。
她被人流裹挟着下车。
甲兵挥动空响的马鞭,将所有人驱赶至西边空地。
她被押跪在地、双眼被蒙上黑布、双手被反剪于身后。
粗粝的麻布摩擦着眼皮,汗水、泪水和切齿的恨意濡湿了布料、死死贴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浸了血的棉絮。
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江遇此人——何止是恶鬼!
不待她挣出下一个念头,便听得兵士高喊:“放箭!”
霎时,冷箭破风而来!她听见箭矢发出凌厉的吼叫——
似乎再质问她,为何不逃、为何要死?
可她来不及答。
心口先是一凉,像被一块盛夏的寒冰贯穿。那凉意只一瞬,随即、剧痛才如山洪般从那个破口炸开,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
她能‘听’见肋骨断裂的‘咔嚓’声,就好像在她耳边拗断一根枯枝。紧接着,才是铁簇在血肉中搅动的、令人牙酸的沉钝。
她想蜷起来,可被反剪的双手和跪地的姿态,让她只能像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将最脆弱的胸膛彻底暴露。
似折断的芦苇般,她重重倒在坚硬的土地上,尘土和血腥气灌满她的口鼻。
垂死之际,蒙眼的黑布松脱开来,她最后的视野里,夜空开始旋转,北斗星勺颠倒了模样,四面火光冲天,江遇的长刀被折断了……
诸般种种,终随她一道没入深渊。
……
痛,无处不在的痛,自胸口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冷,窒息般的冷,如湖中冰水,浇透了混沌的意识。
沉重的眼皮艰难掀开,眼前光影朦胧了一瞬,才逐渐清晰——
入目,是青底描玉兰花的楮帐,悬垂的栀子花叶扑在枕屏旁。
床外,站着一名仆妇,她背着身,正用帕子拂拭手臂上的水汽。
目光循着人影望向明处,窗门“哗啦”一下被风吹开,斜斜的雨丝飘了进来,外头白果树正在摇颤——
额角渗出的汗随之滑落,激得她抖索起来。
这里是……栖蝉院?她未出阁的闺房?
冷汗已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刑场箭簇贯体的剧痛似乎还未散去。
她抬起手,放在眼前——
这双手,柔嫩、纤细、白皙,没有常年执掌中馈留下来的薄茧,更没有囚车里被粗麻绳勒出的紫青瘀痕。
宋清徵不禁用力一握,虎口上尖锐的刺痛传来,她随即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是痛的、是活的!
她还好端端躺在温暖的锦被里!
泪水涌上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具过于年轻、过于健康的身子,与那具憔悴瘦弱、死灰一般的身子不同。
她贪婪地抚摸着光滑的脸颊、温暖的脖颈,指腹下的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寻常得让她想哭。
——这具身体,还记得如何活着。而她的灵魂,却还困在乱坟场那万箭穿心的噩梦里。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紫藤叶片。栀子甜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
是了,这的确是栖蝉院的味道。
是她历经八年侯府冷暖,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属于‘家’的气息。
张嬷嬷关上窗返身,瞧见她睁眼,忙掖好帕子端来温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关切:
“姑娘可算醒了!您落了水,受了寒气,可得好好将养。”
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絮叨,却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落水?”
自己竟真的回来了——回到十年前、刚从相国寺那场“意外”挣脱之时!
宋清徵坐起身,压下心中的悸栗,就着杯沿缓缓饮了一口。
张嬷嬷递来的温水是真实的,喉间流淌过的暖意是真实的。可胸腔里那颗因惊惧而疯狂擂动的心,也是真实的。
“……听说了么?今早午门上,好些大臣都被拿了,晋王的人马,已进了应天门……”
刑场围观者的低语,与眼前张嬷嬷话里“落水”、“受寒”的关切交织在一起,让她一阵反胃。
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那不只是前世呕出的血,更是此刻无法言说的恨。
信阳侯府。卢音。婆母。公爹。还有……江遇。
那些面孔在她眼前晃动,最后定格在江遇于火光下的勾唇轻笑,以及那句轻飘飘的“放箭”。
她闭一闭眼,脑海里却又浮现——侯府中那困苦失意、囚车里那无力挣扎、坟场上那任人宰割的、可怜的自己。
——她恨他们,但最恨的,是那个曾将命运交予他人之手,温顺沉默、被推向绝境,却一声惨叫都未发出的自己!
恨意如毒藤,瞬间蔓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用手抵住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箭簇的凉意。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单薄中衣下,年轻而健康的心跳。
这一世,她绝不再做那祭台上的羔羊!
她的命、她的路、她要自己走。
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少女尖利的嗓音打破了这片刻沉寂,也像一把刀,猝然劈开了她正沉溺的前世梦魇。
“——我表兄的披风在哪儿?你拿给我!”
宋清兰带着人闯了进来,眼里冒着寒光,珊瑚色的衣摆已将光线遮蔽。
“什么披风?”她睁开眼,脑中因重生的冲击仍是一片混沌,不解地望过去。
见她这副茫然情状,宋清兰脸上腾起嫌恶,伸指直朝她鼻尖骂来:“装什么糊涂!你收了我表兄的披风还想抵赖?自己倒霉不够,还想来祸害我表兄不成?你怎么没淹死在相国寺的池子里!”
这恶毒的诅咒如同火星,顷刻点燃她积压了两世的屈辱与愤怒!
冰冷的池水、穿胸的箭矢……
前世今生,就是这些所谓的“亲人”,一步步将她推入那侯门深渊!
没有任何犹豫——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宋清兰娇嫩的脸上!
掌心传来的麻痛感,让宋清徵自己都怔了一瞬。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她压抑了整整两世、澎湃而出的快意。
这快意从心头漫开,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要亢奋起来。
她甚至想笑。
原来,反抗是这样的滋味。
满室皆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顿了一瞬。
宋清兰捂着脸,愕然瞪大眼睛,仿若第一次认识她。
看着对方脸上显出一道鲜红,她眼前倏地一花——就好像是侯府澹明院里、卢音额角被棋子击中的红肿,又像是、江遇在她梦里红着的眼眶!
她的手臂僵在半空,从指尖到肘心,都抑制不住地抖颤着。
并非是害怕宋清兰,而是因为,那个倒在奉京城郊、乱坟场上,无力得像一滩烂泥的自己,仿佛正透过宋清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张嬷嬷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清徵彻底醒了,她收回手,胸腔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我的闺阁,何时轮到你来撒野?滚出去!”
“你……你敢打我?!”宋清兰回过神来,疼和惊怒让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上,“好你个宋清徵!!你、你——”
她气结不停,话都来不及喘,辣着脸就要冲上来还手。
张嬷嬷急忙挡在两人中间:“五姑娘可使不得啊!好歹是一家子姊妹!”
她作势要拦,手上却没真使力,不着痕迹地将人逼向床头小几。
宋清兰一个趔趄,怒气登时上涌,她就势猛地一挣——
“我可没她这般不要脸的姊妹!!”
落下话音的瞬间,几上的杯盏被随之带翻,热茶与碎瓷迸溅一地!
张嬷嬷像是被吓住了般连退两步,忽又一拍脑袋:“……哎呀,瞧老奴这记性!那披风昨儿不就奉还至二夫人处了么?五姑娘您,怕是来得不巧了……”
这句“来得不巧”更是火上浇油,直截将此番兴师问罪变成了自作多情,宋清兰眼里的怒被激成羞愤:
“——是么?我这就去问我母亲……倘若你们胆敢诓我?……那便给我等着!”
说完,她便带着一群吓傻了的丫鬟婆子,旋风般冲了出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地上狼藉和弥漫的茶香。
张嬷嬷望一眼地上的碎瓷,连连叹气,脸上忧色重重:“姑娘……您这……唉……这下可闯大祸了!二夫人最是护短,五姑娘又是她心尖上的肉,这、这可如何是好!”
宋清徵未说话,只觉着郁结多年的恶气终于泄出半分。她缓缓坐回床榻,双手还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祸?
比起前世国破家亡、万箭穿心、这点风波又算得了什么。
这,仅仅是个开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