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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玉盘
祝南枝再度上楼,临近门口时渐渐放缓了脚步,侧身正想对春桃叮嘱几句,此时,阁楼的门忽然从内打开——
只见顾予衡拉开门环,跨过门槛,三两步走到祝南枝面前,一句话也没说,擅自牵过她的手,随后用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如影的天光从侧面落下,打在二人身侧。
在旁人看来,此举自然亲昵,二人倒真宛若新婚夫妻一般。
顾予衡敛下目光,示意祝南枝不要出声。
祝南枝皱着眉,目光顺势移向房内一胖一瘦两个背影,见无人回头,手腕轻轻一旋便甩开了他的手。
顾予衡眸光微闪,轻叹一声,无奈之下又往前迈了一步,祝南枝也跟着往后退,警惕地抬起手,挡在二人之间。
谁知顾予衡却借着身量的优势,忽而抬手拂向她发鬓之后。
青丝宛若柳絮轻挠,顾予衡修长的手指绕过松散的发髻,似有若无地整理着她颈后的衣领,顺势朝祝南枝凑得更近了些,低语如风,掀起祝南枝耳畔一片潮红:
“暂且听我一回。”
话音刚落,还没等祝南枝反应,自己便由顾予衡牵过手,一前一后进了房门。
顾予衡带着祝南枝来到先前坐的位置,扶着她的肩落座。
祝南枝斜眼扫过顾予衡的眉侧,自然知晓他方才的话是何意,只是实在委屈了自己
……她的性子怕是忍不了这么久。
祝南枝坐下后,顾予衡还不立马回到原位坐下,而是挥手命冬青拿来了刚点的新茶,随后接过茶壶,站在一旁亲自替她沏茶,递给祝南枝。
祝南枝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盏,二人指尖交叠的一瞬,顾予衡立马有分寸地收回,随后又将茶盏递至嘴边轻轻吹凉,才将茶盏交到祝南枝手中,温声道:“小心烫。”
这话让祝南枝听着浑身别扭。
方才顾予衡在自己面前动辄便摆出一副死鱼脸,一张嘴就像那张四四方方的冰鉴,吹出的气只会添寒,用来吹茶倒是正好,可用来说温言软语就有些怪了。
顾予衡久镇边关,执掌虎符,向来只知发号施令,纵是身在京城,坐享千户食邑,养尊处优,何曾需要看人脸色行事?因此方才,即便祝南枝气得明显神色有异,他非但不加收敛,反倒变本加厉。
而此刻,却作出一副细致周到的模样,演起戏来滴水不漏,如此看来,方才种种行径,就是存心要气她罢了。
祝南枝内心筹划着,不小心被滚烫的茶水呛到了,连忙抬手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值此间隙,顾予衡立马凑了上来,轻抚着祝南枝的后背,低语关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李廷玉耳中。
祝南枝有些嫌弃地抬手推开他的肩,目光转向旁侧。
一旁的李廷玉正襟危坐,看着浓情蜜意的二人,两鬓虚汗直流,感受到祝南枝的视线,急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
顾予衡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之际身形稍侧,目光直直投向李廷玉,似要吞人。
李廷玉陪着笑脸,躬身作揖道:
“原是侯夫人,小人李廷玉,方才眼拙,将夫人错认成了京兆府缉拿的要犯,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见谅。”
这边的祝南枝刚得空端起茶,唇挨上杯沿抿了一口,听到这话,立马放下茶杯,冷笑一声:
“大人客气了,民女不见谅。”
李廷玉一瞬晃了神,张着嘴似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随后看向顾予衡,挤出眼角笑纹,讨好道:
“哈哈侯爷…夫人惯会开玩笑的。”
李廷玉留意着顾予衡的脸色,迫切地想从对方脸上得到一丝肯定之色,可惜没等到,反倒引来了祝南枝不屑的眼神——
“玩笑?”祝南枝单手拍桌,眸深如讳,饶有意味地看着李廷玉,“好啊,你口口声声说认错了人,那我问你,傅行简大人与祝家商行签契合作,今日在西市开的集议会,你可去了?”
“去…去了。”
祝南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随后将双腕交叠搭在膝上,俯身凑近。
“你既知整个商行都是我祝家的,”祝南枝眼中寒光乍现,大声质问——
“说!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平阳城内对我下手?”
李廷玉被吓得身子连着颤了三颤,方才在南馆门口有多嚣张,此刻便有多逼怂。
他立马勾下脑袋,双膝触地,紧闭着眼,身子贴着地面不起:
“夫人饶命啊!小人这回真是醉糊涂了!”李廷玉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身子依旧伏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夫人,侯爷,小人家中还有一家妻儿老小要养,望夫人大发慈悲饶我一回,我保证往后再也不敢了!”
“不肯说是谁么?”
李廷玉趴在地上,紧咬着牙关。
祝南枝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她缓步绕到李廷玉身后,忽而俯身,指着李廷玉腰间的玉佩,佯装惊讶:
“李大人腰间的这枚玉佩看着眼熟得很呢。”
李廷玉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旧闭口不言。
今日这嘴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撬开。
祝南枝伸手扯下李廷玉腰间的玉佩,旋即转身回到原位坐下,将玉佩捏在手中把玩,意有所指地说道:
“哦我想起来了,原是我家商队今年特从雍州运来的料子,大人真是好手段,这般晶莹剔透的玉连我都难得一见,想来目前全京城能拿到手的,怕是不出五指之数。”祝南枝又站起身,一边缓步绕着李廷玉,一边掰着手指数道,“我数数,这月前送了尚书府陈夫人一只,七日前赵府尹亲自来铺子买走了一只,约莫是昨日午时吧,我爹赠了李刺史一只,至于你身上的这只嘛……”
声声掷地,似催命鼓点敲打在李廷玉身上。李廷玉直起身子,偷眼瞧着祝南枝神色,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一圈,才试探着向前伸手,干笑道:“夫人若看得上眼,尽管拿去便是——”
“是傅行简大人赏给你的吧。”祝南枝看向李廷玉,忽然大声说道。
李廷玉闻言身形一滞,刚爬上脸的笑纹骤然僵住,那副虚情假意的笑容便生生凝在了脸上,停止了伪善的蔓延。
见李廷玉此般模样,祝南枝心中愈发笃定,懒得再浪费时间,于是直起身,余光扫过身旁的顾予衡,放言道:
“我与侯爷尚未成亲,不敢妄言宽宥大人,你不肯承认也无妨,只是往后在京城内,凡祝家所营之业,你便拿不到一分利,他日生意场上再见,我也定会凭本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李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祝南枝拂袖起身,欲离开此地。
听到这话,李廷玉脸色瞬间煞白。
天下初定,百业待兴,正是商贾逐利、货殖生财的好时候。可如今放眼四海,唯有祝家商行能不断拓宽商路,真正做到一家独大。
祝家以茶盐起家,却不止步于茶盐。商路所至,货通南北,从江南丝绸到西域香料,从蜀地锦缎到东海明珠,但凡有利可图之处,必有祝家的影子。
在平阳城,祝家商行的规矩便是商会乃至整个商界的规矩。
无论是货源、经销渠道还是漕运,谁家想做生意,都得先看祝家的脸色,谁家想发财,都得先问祝家肯不肯分一杯羹。
得罪了祝家,那便是自断财路,自绝生意,在商界中,祝家的话有时甚至比官府的告示还管用——
毕竟,如今这世道,谁会和银子过不去?
李廷玉趴在地上眼珠滴溜溜地来回转,汗水流至耳侧,被从门缝钻入的风一吹,眼中思虑顿消,浑然清醒过来,举起双手大喊道:
“我我我…我明白了!”
祝南枝顿住脚步,唇角微扬,随后缓缓转过半张脸,眸光如凝玉般清冽,眼底淌着十足的把握和从容,直直望向李廷玉。
李廷玉连忙爬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勾着身,谄媚地解释道:
“是误会,误会!夫…啊不是,祝娘子,姑奶奶,小的今日来南馆原是奉了傅大人的差遣,可谁知——”他猛地抬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继续道,“小的眼拙,竟将傅大人案上那幅……那幅娘子的画像,错认成了逮捕文书!”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李廷玉胡乱抹了一把,声音渐渐发颤:
“可方才小的忽然想起——那画分明是用黄布裹着的,上头半个字也没有,哪里是什么通缉令?分明是小的猪油蒙了心,自作主张冲撞了娘子!”
说罢,李廷玉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响头。
“求娘子开恩,饶了小的这条贱命吧!”
祝南枝颦眉,与一旁的春桃交换眼神,春桃会意,上前一步,对着李廷玉命令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大人亲自将口中所提到的画像取来,今日申时三刻前带着画像来祝府,当着我家老爷夫人的面给我家小姐赔罪,这件事便勉强算了。”
李廷玉慌然抬头,面露难色,哭诉道:“娘子饶命啊,不是小的不肯,只是傅大人有规矩,桌上放的都是公案,外人连进都不许进,更别说取来了,小的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不过小的向您发誓,今晨书案上的的确确是娘子的画像……”
说着说着,李廷玉开始四处张望,随后定睛一看,指着角落中的陈润良,激动地问道:
“润良,你说是不是!?”
缩在角落的陈润良吓了一跳,一抬头,恰巧碰上祝南枝的目光,于是连忙回道:
“啊…是是是!”
祝南枝自然不信,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移动,继续追问:“既然傅大人处理公务时不许人接近,那你又如何得见书案之上,有我的画像?”
“是…是傅大人有吩咐……”李廷玉吞吞吐吐地回答。
“有何吩咐?”
懒驴磨磨般地一问一答令祝南枝有些不耐烦,她眉间显出明显不悦,语气也随之加重了几分。
李廷玉见状,连忙又磕了个响头,面上挂着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恳求道:“傅大人有令,此乃公事,恕小的实在无法告知,祝娘子人美心善,福泽深厚,便放我们普通百姓一条生路吧……”
“大人抬举我了,我也是百姓,可若能安分守己,不做亏心事,又何须害怕被人拿捏住把柄?如今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
“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李廷玉跪在地上不停地抽自己耳光。
祝南枝将五指悄然收紧于袖中,背对着李廷玉闭目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缓缓侧过头,瞥他一眼,道:“放你一条生路可以,只不过农与工肆之人向来守礼,往后你不许借百姓名义行此沽名钓誉之事,免得污了百姓清名。”
李廷玉抬起头,捂着脸看向祝南枝,心中诧异,可嘴上反应比脑子还快,接道:
“是!娘子说的是!”
祝南枝转过身来,挥手道:“今日便饶了你,若再有下回,我定把你送上衙门治罪。”
“小的多谢娘子大恩!”
李廷玉匆忙拜谢,带着陈润良二人麻利地滚了出去。
房内迎来短暂的沉默。
顾予衡在祝南枝身旁观察全程,对她如此轻易便放过李廷玉的行事十分意外,他屏退冬青,来到祝南枝身边,拉过她的手臂,令她正面自己:
“如此便放过了?”
“不然呢?侯爷还有什么好主意,莫非要我凭他一面之词硬闯京兆府么?”
顾予衡低下头,轻叹一声,随后道:
“我有话对你说。”
祝南枝抬起头,扫了顾予衡一眼,催促道:“做什么?说啊。”
顾予衡目光微转,投向一旁的春桃,祝南枝知晓了他的意思,一边转身扫视着房内四处,一边吩咐道:“春桃,你去附近的马棚寻辆马车来,我同侯爷交代几句话便动身回府。”
春桃担忧地看着二人,咬着唇垂下目光看向门口,这才不情愿地欠身,退出了房间。
四面空寂,房内唯余二人。
送走了春桃,祝南枝关上门,转过身双手环抱,扬起下巴看向顾予衡:
“说吧,单独留我究竟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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