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作者:鹊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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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常


      一 故人来

      这个人已经非常老了。

      她老得极标准,脸皮上沟壑一道道井然有序,头顶横、嘴边弯,眼角伸出一条一条小褶子,皱纹底下也筋骨分明。手里端着张字纸,可见不瞎;外间有人唤她,她便开口应了一声,可见不聋。眉宇——对,她的眉毛依旧清晰——带着一股天生的和气,若不是太瘦,必要给人摹去当寿星年画的范本。

      我当牛做马蹉跎多少岁月,也鲜见这么叫人畅快的将死之人。于是我弯下腰去,点了点她的眉心:

      “嗳,你要死了。还有话跟人说么?”

      大概是送出的一缕气于她太冷,她略一哆嗦捂着额头抬起脑袋,慢慢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我半晌,才颤巍巍问出一句:

      “这世界上……真有白无常么?”

      我就知道。

      拜工作之赐,我的耐心只少不多。“啧,”我翻了个白眼,“还有黑的呢。这会儿就搁门口待着。要想见她你就抓着你的小椅子别跟我走,保准拿着铁链子勾你脑壳来。……所以还是乖乖跟我走吧?”我摇摇手里扇子,给她挽了个扇花,抬手把额发往上一掀。“我,谢必安,玉树临风,一见生财;她,范没救,脸上带疤,嘴里没一句好话。”

      她坐在那里,拿一双澈亮的眼睛望着我,只是默默地微笑。我被她瞧得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笑什么笑!这善心真发得不该,”手里扇子一收,作势敲她脑袋,“问你话呢!到底有遗言没有?”

      “有,有,”她忙朝我拱一拱手,简直哄小孩儿似的。难得做一回好人,索性做它到底。我低下头去凑得更近些,她也倾身过来。

      “你做白无常,当真适合。”

      心下轰然一响,余韵绕首嗡然。

      “我看你是真老糊涂了。这都什么朝什么代了,你说你认得你姥子我?”我三两步跳到她桌子跟前,敲敲那疙疙瘩瘩砖头似的玩意,“这叫什么?手机是吧?我死那会儿一般人家里连两只瘦鸡都没有!”

      我一边指着她那闪光的玩意儿骂骂咧咧,一边抽了扇子向她一敲,把那昏过去的魂儿挟在怀里,赶着门外再不敢回头。

      实在狼狈,我想。我怕她是真认得我的,如今却看见我丢魂落魄地给拘在地府,日复一日的无聊差使一眼望不到头。

      我怕早蒙尘的人间往事忽然浣洗一新,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劈头盖脸砸向我,隔一条幽冥无底的忘川水忽然收了声敛了气,知道它们风流华彩的主人早便远去,只剩一个了无生趣的蹉跎鬼差。

      失了一世的记忆,免了往后的轮回,我究竟还是我么?

      “必安。”那死姓范的又到门口叫我了。“怎么一去这样久?可有事耽搁了?”

      “嗳,就来了!”我笑嘻嘻地凑过去,决定也恶心她一番。“无事,不过是方才那人瞧我貌若神子,一个劲拉着我问是不是天帝化了鬼差亲自来接她,要——”

      她冷笑一声。脸上那道血痂也跟着抽动一下,除去讽刺便是讥嘲。

      真想拿这扇子敲扁她。

      从那日往后的岁月里我便常想,人该是造了何等大孽,才要落得跟她共事的结局?

      二黑无常

      那个日子,指的是我现存记忆的头一天。

      刚放下汤碗要咂摸个滋味出来,立刻觉得如何淋过一场好雨,弄得满面尽湿。随手抓个当差的过来,正要投诉一顿你们地府怎么办事的、偌大一个房顶还能漏雨、谁要干不了就给我干,却见那鬼差一边被我提着领子一边从口袋掏出小簿,翻开举在眼前朝我的脸比了一比,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您先别急着过桥。我们部长要见你哪。”

      于是乎,我稀里糊涂领了一身白衣、一顶高帽、一根短棍,还有一个八百辈子孽也未必能修来的同事。这棍我慊它长得俗名儿也俗,化了把折扇带在身上;这同事——这同事我是真没辙。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面冷心凉外刚里硬贼肝恶胆狠贱双全的人?

      她叫范无咎,也作无救,我才不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看她是没救。手里那铁链子根本不是捆恶魂用的,是她这恶魂用来捆我的。

      一旦留在地府当了差使,这人相貌便永远停在死时。因而无常多是老人模样,范没救却好生年轻,若不是额顶到下颌一道长至颈底的伤口,几乎叫人疑心她是活人扮作鬼魂。伤痕也同面相停在一般时候,只结了一层薄痂,红通通地总引凡人骇异,好像会猛然迸开,翻出尖牙利齿血口红舌来。

      我刚刚好生哄过的孩子,叫她那凶相一吓,哇地一声便又号哭起来。

      “你那叫哄孩子?”她劈手夺过我手里的拨浪鼓往地上一掼,“拿这染了鬼气的东西拿来逗孩子,只会叫她做噩梦!”

      我刚拿灵力造好的生死门,还没支持半秒就叫她瞧见,这回不但毁了我的杰作,还叫我失了灵力足足三天。

      “谢!必!安!你知不知道乱开通道会导致两界紊乱?”她那模样活像要生吞了我,片刻神色一转,又变得无比险恶。“你知道。但是你专门乱来。”

      于是更恶心人的来了。这三天里她居然叫我跟在她后头像往常一样满城里转悠——没有灵力,纯靠体能!

      我怀疑这贱人上班下班的终极宗旨,就是不能叫我这个人好过。哪能让她专逮我一个人欺负?我这么想也这么讲出来——就在那一年的年终述职会议上,部长站在人间镜边,老老少少六十多个黑白无常围桌而坐,全数在场。

      “我不干了。”还没轮到我,我就腾一声从座位站起来。“您给我做做主吧——要么放我到轮回里去,要么给我换一个黑无常。”

      前一样我知道不可能。

      虽失了记忆,我却隐约晓得自己生时必是做过什么极其刁钻的坏事,重到不能赎罪勾销、又轻到无需打入炼狱,只留在地府当差还业、不入轮回。古来调和矛盾总爱折衷——她不许我有下一世,总得许我换个同伴,免得这蹉跎苦上加苦。

      满室一片寂静,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头一个传进耳里的是她的声音。

      “你是……害怕我么?”范无咎微微颤着语调抬起头来,“我脸上的伤口吓到你了?抱歉……我不知……”

      “停停停停停!谁说我怕你了!谁提你脸上这疤了!”我更想不到她还有这一出,头脑还没反应,身体早跳起来伸手指着她鼻尖,“我不过是……!”

      “好了,必安五十三。”部长依旧站在人间镜边负手向外望,一毫没有回头。“无常合作总要些默契才好,你既已不怕了,那便依旧同她共事,也省得叫整整四个人要重新习惯自己的搭档。”

      我僵立片刻,不得不慢慢跌回座位。四周窃语嗡鸣一片,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都把我当成会怕人伤疤的家伙了。

      今天真是透顶倒楣。

      不过无咎面上冷淡,其实居然这样容易受伤么?我发誓从没怕过她的伤疤一秒,今天散了会必要同她解了这心结,免得日夜相处,真以为我是什么浅薄的胆小鬼。

      我有些不敢瞧她。思来想去,还是逮着会议间隙,趁拿起杯子喝水的工夫瞟了她一眼——

      然后正对上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她眨了眨眼,双唇开合,一字一顿烙进我的视野:

      “你、上、当、了。”

      我至今觉得,没当众把那一口水喷到她脸上,是我人鬼两世的重大失误之一。

      三旧年梦

      如何免我蹉跎苦?

      唯有苦中自寻乐。

      也许饮了孟婆汤,却迟迟不过桥,这汤便会渐渐地失效。无常做得越久,细小的片段便越发频繁地闪入头脑,如吉光片羽,提醒我生前那人几多潇洒,几多风流。

      比如今日起床更衣,拎起白袍披到身上,捏着那宽大的素绸腰带时候,忽然想起我从前不爱穿白。

      我四下瞅瞅,瞧见窗户沿上一件没救的黑衣,探身一捞便捞到手里,刚挨上半边肩膀立刻觉得想吐。想来是生前早就穿得腻歪——也只有范没救这家伙忍得了一年四季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个恶心的颜色。

      蓝绢、绿绸、黄方巾,整间屋子能翻出的颜色都叫我扯来比在身上试过一遍,不是莫名其妙,便是无动于衷。正沮丧间身后门扉一响,范无救穿戴整齐地跨入房间,腰间佩剑微微摇摆,一抹红绫映着明镜飘到我眼前。

      我的心嗵嗵狂跳起来。一点没错,就是这个。一点没错。

      原来我从前爱穿红衣。

      “你又发什么神经,”范无救一路走,一路扶正杯盏推回抽屉,俯身拾起自己的袍子轻轻掸了掸。“走了。夜里下过大雪,死人较平日更多一些。”

      没有记忆的小可怜。还不知道姥子连自己爱穿什么都记起来了吧!我怜悯地望她一眼,扭扭脖子晃晃脑袋地到她跟前转了一圈:“不愧是我,穿一身白的也这么潇洒十足。”

      她看傻子似的瞥了我一眼,伤疤下的五官微微动了动。虽然几乎毫无波澜,我也早能读出她的表情:

      要犯病一边儿犯去,别在这里现眼。

      我习惯理解,更习惯把她的表情曲解成我喜欢的意思。“是啊是啊,”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别灰心嘛!虽然我光彩照人,你也确实非常逊色,但是打起精神来,我不会慊弃你的。”

      无救猛地躲开我的手,一边掸掸自己肩头。

      穿了这么久白衣,到今天才突然像个新发现。范无救面无表情地跟在后头,我一面走,一面测试身上的衣服。

      “你看它居然不会脏!”我把袖子按着土墙死命蹭了几下,捏着那一面袖口,炫耀地在她眼前晃晃,“你看你看!完全是白的!你看么!”

      范无救头一次露出了难以招架的表情。“对对对,”她躲着我故意朝她眼睛里挥的袖子,“不然呢?要它是件会脏的衣服,给了你还不得一次就穿成块抹布?”

      我可算是找到了叫她不好受的法子。“诶,无救,”我绕到她跟前扯扯她的袖子,“我的衣服不沾黑,你说你的沾不沾白?你试过没有?”

      “……”她脸色果然比吃了苍蝇还难看。“这边左拐,”范无救打掉我的手,“有一个将死之人。”

      四凡尘扰

      恶人还需恶鬼磨。

      遇上顽固的死者,便是范无救拿铁链去勾它生魂。而我这善良又可亲的白无常,职责当然是告诉旁人无需担心。这边吹一口雾,那里拨一拨风,青壮晃神片刻,婴童短暂沉眠,所守之人便在甜美的梦里陷入往生。

      不包括我手里这个男童。

      “你好了没有?”我把这男童烫手牛粪似的在两手里递来递去,试着找到一个不碰牠肉躯又不叫牠落地号哭的姿势。范没救一点不理我,倾身埋首,姿态精细得像在做什么神经手术,可手里的铁钩又粗笨无比,因而显得分外滑稽。

      我看她片刻方收回视线,低头才见那男童口里流着涎水,已有一点漫上我手腕。还没来得及觉得恶心,手下已经一个用力,立刻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得彻底,像捏在手里的纸玻璃。

      无救猛地回过头来。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半片魂魄,从牠口鼻开始一路飘飘荡荡,离开□□,散佚空中。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不知怎么轻轻一振,好像同样的事情我做过无数次,一次比一次更快活。

      无救收了锁链,快步朝我赶来。我以为她又要痛骂我一顿,跟着抽了我灵力,去还牠魂灵;可她只是从我手里扫掉那具小小的尸体,抬起脸来,问询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佩袋,“好在牠母亲已经死去,你倒有幸逃过一劫。”

      一定是我的神色太无辜太清澈,范无救难得地笑了一笑,拉我跨出这家屋门。

      “男胎与女婴完全不同。”她低头系好佩袋绳子,回身拍了拍手,那具男胎便酥饼似的碎作齑粉,飘起来融入了满室尘埃。“男胎没有常人与生自来的魂魄,一世要人用自己的魂魄供养;牠被母亲养得越久,得到的魂魄也越多。若取了妻,妻有了子嗣,又能得一个、多个供养牠魂魄的人。你捏碎的那些,”她指指地上的躯体,“是牠母亲分给牠的。”

      我大松一口气。“所以我不会像从前那人那样背上业果?”我边问边观察她的神情,“失手毁了女婴魂魄的那个?”

      范无救摇一摇头。“业果是魂灵主人的报复。若误收了女婴,便是女婴自己来索偿;”她拍拍我肩膀,示意我随她往前走,“而若是男胎,找你索偿的、牠身上魂灵的主人,便是牠的母亲了。”

      她忽然回过头来,伸手指指自己的面庞。

      “我这伤口便是这么来的——虽是生前的事,道理与如今也并无分别。”

      我呆愣片刻,忽然心头一震,跳起来快跑两步一把抓住她胳膊。“不对!你怎么能记得?鬼差不是没有前世记忆么,你怎么耍我?!”

      她一闪身甩开我又一溜烟跑远了,笑声远远地传过来:“谁叫你孟婆汤喝太早咯。”

      五 雪里蓝

      白日滑入山里,烧成一抹将熄暗红。漫天无一丝云彩,蓝中带白的天色像无垠瀚海结了厚冰。

      能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因为我躺在地上。

      一球雪重重地砸在我脸上,碎片簌簌落下,间隙可窥见气势汹汹的下一颗雪球。

      “我错了老大……我不该,”我胡乱拨开脸上碎雪,点头扭腰地朝她求饶,“不该为了看看黑衣服沾不沾白就把你绊进雪地里的……饶了小的这一回好不好?”

      “想得很美。”雪砖毫不留情地碎在我身上,“照你这样说,天下做过错事的,只要求一求都能得原谅了。”

      既然早便无需呼吸,我也懒得拂开脸上的厚雪,由它们冰冰凉凉地堆在脸上,绵密得像块米糕。看她远不到消气的时候,与其一意求饶,不如岔开话题聊些别的,也好从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身上套点信息。

      “说到做了错事,”我挑挑拣拣选出这个问题,“既有业果一事,亦有地狱之门,怎么还要遮遮掩掩,广告世人不好么?那谋财害命的若顾忌身后,总会消停一些。”

      无救沉默半晌,到我疑心她已经悄悄离去、扔我傻子似的躺在雪里,一个打挺坐起来,才在耳边簌簌落雪里听到她的声音。

      “你以为会相信 ‘报应’的,是得意之人还是失意之人?是财主信了报应,就此散尽家财广做善事呢,还是仆役信了报应,于是安心认命劳碌一生?”她顿了一顿又道,“人间地府,两界并不相连。自古冤仇终须自己来报,寄心地府无非耽于幻梦,这仇在人间报不了,地府一样报不得。”

      雪地之间一片安寂,只听得细微的咯吱声响,是她慢慢躺下来的声音。
      “白雪内里是蓝色的,”范无救轻声说,“因为雪吸收不掉蓝光。我同那时的朋友学过这一课,约着一定要亲眼看一次。”

      她不说我也知道下文。一语便是未竟之言。

      “既然你还有生时记忆,我倒是想问问,”我伸手在雪里戳出一个洞,探头去瞧,里面真是一片蓝光。“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要来做鬼差?”

      “这是我的要求,”她的声音隔着雪层,闷闷地传过来。“我是被地府当作人才留用的。”

      她有病吧。

      方才她表现得太过接近人类,几乎使我忘了她是那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家伙。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接着问:“能是什么人才?”

      “地府掌死部门工作效率太低,我对这个流程作了些改革。原先黑白无常受到随机召唤,常常出现一人死去召来不少无常、另一人却无人问津的情况。我按照死亡率疏密重新划分过区域,无常只需要对各自辖区负责。”

      ……她是真的有病。

      “那你居然没升官?还在这里做这个无聊差使,天天给部长当牛做马?”我大呼不平,“做了好事也总该有点奖励制度吧?”

      “先不提我不讨厌这个差事——怎么没有。”她轻声笑了。“我死时抱憾,所以在这里一边当差,一边等我须了的心愿来。”

      “……哦。”我才不想陪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煽情。不过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我再不问下去,便显得像个极不敬业的听众,叫说书人的大包袱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你都死了多少年了,该等的人也快来了吧?她谁啊?”

      “谢必安。”

      “嗯?”我一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什么谢必安?白无常全是谢必安,你找哪个谢必安?”

      她不理会我,只自顾自讲下去。

      “能用谢必安范无救名号的,必要与之同姓才好相合——所以我做黑无常颇费了不少工夫。”她伸手扫掉厚雪,转过身来望着我笑。“我怕你有了怨仇,生前杀人太多、煞气太重,立刻转世恐不得安稳,须作一时鬼差消磨掉血气,才好入轮回。”

      我听得大脑一片空白。

      “如今差不多成了。今日回去,你便能免此蹉跎苦了。谢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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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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