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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被大人接走,那个夏天要结束了。二鱼想起来,还不知道自己父母长什么样。
孩子们抱着她的腿,依依不舍地跟她说再见,二鱼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对方的长相,又转头看看他们父母的长相,可是贫瘠的知识库还是构造不出自己父母的模样。
轮到楠走的那天,他从起床便开始耍小脾气,不吃饭也不喝水,启程时间临近了,却仍是说什么都不肯上车,长辈们轮流来劝也不管用。这时候打包好行李的舅妈走上来了,一言不发,啪啪地给了他两个耳光。巨大的声响让她惊得呆了,她看到楠睁大了双眼,睫毛在空中缓慢地浮动上下,居然一瞬间就变成了冷静的样子。
长辈们说打孩子不好。舅妈轻描淡写地回答:“不用管他,打两下就听话了。”
二鱼惊恐地目送着他上了车,期间没再听到他说任何一句话,在他的脸上也读不到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了。
桦没有露面,但是隔得老远就听到了她欢呼的声音。
午后外公在客厅里看戏剧,二鱼由于没抢到电视,坐在他身边翻着一本字典。桦突然跑了进来,怀里还揣着一袋瓜子,砰地一声整个人摔在她身边的沙发上。
“那些家伙终于走了,全部都走了。”桦冲她笑得很灿烂,“茜茜姐姐,来吃瓜子。”
二鱼不回应,桦就自己打开包装抓了一大把塞进她手里。
外公从戏曲中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们一会儿:“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那当然咯,我们这叫朝夕相处,不似亲生胜似亲生……什么什么的。感情当然是最好的,是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上的。你说对吗?茜茜姐姐。”
外公被她信誓旦旦的神态给逗笑了:“你这些话又是从哪听来的了。”
桦转着眼珠说:“是妈妈告诉我的嘞。好了爷爷你不许再问了,看我用瓜子堵住你的嘴!”
“……”
二鱼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角刚愈合的疤。觉得它裂开嘴,正在狠狠地嘲笑自己。
外婆拿来了一个崭新的小红布包,里面装着她最喜爱的小公主与白天鹅封面的本子,还有两支削好的灰铅笔。告诉她说,她应该去上学前班了,为将来的升入小学做好准备。
什么户口和学籍的问题,二鱼通通都不明白,只知道外婆告诉她了需要她这么做,那她就照做好了。
在同班同学们被声母韵母和阿拉伯数字攻占的童年里,二鱼独自一人抱着字典读遍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和无数个只看了一点就再无后续的动画片的经历,让她显得很另类。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怎么会有人天生爱看书?”那些经历塑造了她多愁敏感的内心,定型了她沉默外表下澎湃的情绪海,需要她后来再牺牲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啃奥数题集和套卷。但她关于童年的回忆,就只有那一段时光最艳丽。
外婆怜惜地摸了摸她金灿灿的小脑袋。因为担心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在学校里难免产生压力与烦恼,所以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着家里人偷偷买些小零食给她。二鱼抓着零钱穿梭在小卖部的货架之间,牵着外婆宽厚粗砺的手一遍遍地走过回家的路,直到肌肉记忆将它们完全记住。走过田间成群的黄牛,走过绿了黄复绿的麦草,她逐渐感受到内心在早前因猜忌与恐惧而撕开的伤口,在外婆的爱护下慢慢愈合。
她想,幸福原来就在点滴之间。
她人生中最早接收到的谎言,就是从那些童话中来的。它们不断地告诉她幸福的模样,却有意隐瞒了另外一件事——幸福的关联词,是痛苦,是糖衣内包裹山楂的糖葫芦。是你品尝到了幸福,你迟早也会明白痛苦。如若人们一直沉浸在幸福的点滴之中,那么千百年来仍在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
在她学前班毕业的那个暑假,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他们家。她有着和二鱼一样的金发,一般大的眼睛,只是看起来非常疲惫。
二鱼在外婆身边,惶恐地站着。女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的外婆说:“都这么大了。”
吃过一餐饭后,她被交到了那个女人的手里。女人说来接她回家,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那个家却是她绝大部分痛苦的来源。她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宣告自己童年终结的通知单。
而那个时候的她,甚至都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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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的告别之后,二鱼离开了咨询室,去赶她下午的考试。
她今年已经高三了,这两天正值周考,她拖着刚考完理综的脑子稀里糊涂地过来,放弃了午餐与小憩,短暂地回顾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又匆匆返回接受英语的狂轰滥炸。那天一直到晚自习铃响,听力播放仍与耳鸣一起,在她的脑中萦绕着经久不衰。她趴在桌上紧闭双眼,耳边传来的是冷漠的播音腔女声:“No,I couldn't accept that.”
因为心不在焉丢了很多分,这次她的排名不好看。任课老师把她交到办公室,指着要她看的听力与作文。二鱼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梅里安与二鱼的第二次见面约在了下周六的中午,原本她为她准备了冰柠檬水,酸酸甜甜的很适合夏天。可是一看到二鱼的脸色,她又紧急把饮品换成了温热的红糖枸杞茶。
“怎么了,生病了吗?”
二鱼虚握着玻璃杯的表面,青黑的黑眼圈在她白皙干净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扎眼。她没说什么,只是不经意间地悄悄皱起鼻子。梅里安笑了起来,明白了,不喜欢喝。
梅里安指了指她身侧的冰柜,让二鱼自己把那两杯柠檬水再端出来,二鱼连续啜饮两口,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一些。
她这才看见桌上摆了一只小王子的桌宠,玫瑰花和小狐狸都陪在他身边,星河正在他们脚下静静流转。绿植旁边新放了几盘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淡淡的花香令人安心。
她认真地对梅里安说:“谢谢。”
梅里安搔了搔鼻尖,露出一个带着羞意的笑容。
-
“妈,妈。”
“什么事?”
二鱼突然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叫妈妈是要做什么。
叶女士等了她一会儿,不客气地开口了:“小时候被老人家天天带着吃零食,脑袋吃傻掉了吧?”
二鱼沉默不语。
叶女士调整了一下屁/股下的小马扎,从浴室里探出脑袋:“作业做完了没有?”
二鱼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做完了。”
“做完了预习啊,怎么无所事事的样子。你看看你那个数学成绩,好看吗?现在跟你在老家不一样了,不会再有人像你外婆一样天天管着你宠着你。不好好学习,以后怎么办啊?像我一样出来打工啊?——嘿,叫你不要吃那些垃圾食品,溅得衣服上都是油!你以为我洗衣服好洗的啊,早跟你外婆说了不要给你吃那些东西!”
二鱼仿佛腿抽筋般,突然猛地踹了一脚木凳,混在母亲的谩骂声中,所以没有被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就好像幽灵一般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不管走到哪里都逃脱不开似的,可一旦母亲出去上班了,家里又会变得过分安静,安静也让她害怕。
她不能忍受妈妈说她外婆,她也没有想到她的妈妈是这样的妈妈。
记忆中,外婆一直很少跟她讲父母的事。她只说,我是你的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这位是外公,这位是大舅。以后你就先跟我们一起生活吧。
叶女士是一个很有韧劲的女人。高中毕业时家里没钱供她上大学,就一个人跑到大城市打拼,打拼了几年,邂逅了良缘,生下了她。后来遭遇了一些变故,就把她丢在老家,自己又进厂里昼夜颠倒地干了几年。也许是她认为终于养好了“根”,也许是孤独使她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于是连坐了一夜火车赶去将她接了过来。
这些都是叶女士在工作间隙赶回来为她做饭,两人挤在一张小铁桌前,吃着吃着忽地悲从中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这么些。叶女士激情地演讲,二鱼沉默地往嘴里扒饭。
然而第二天她还要去上班,天不亮就又出了门,留下二鱼一个人在行李堆中睡了一个拥挤的不踏实的觉。那晚二鱼梦见了一只黑色的大嘴怪物,将自己从蜜糖罐中生生剥离了出来。噩梦惊醒之后,她对着黑漆漆的房间,想梦境与现实原来可以如此相近。
二鱼来到这个家,就像一尾小鱼被放进另一座池塘,按部就班的水流从不因为任何新事物而产生变化。叶女士仍是两班倒,因此刚来到新家的许多个夜晚,二鱼都只有一个人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她变得一点都不期待梦乡,每次躺在床上感受到空落落的四周,先涌来的都是一阵难过,她也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
从那之后,夜晚和童话在她的生命中,再也不是美好的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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