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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结于心的元安
南方的雪,总是不如北方的酷烈,薄薄得一层,带着无法忽视的黏腻,落地即化,留不住一夜的洁白。
元安和张培青带着小皇子,并几个忠心的旧仆,在一处靠山临水的南方小镇安顿了下来。用从宫里带出的最后一些细软,换了一处不大的宅院,对外也只称是北边逃难来的表亲,家道中落,带着幼主投奔故旧。
日子仿佛一下子被拉长许多,漫长而又平静。
张培青心思活络,靠着为人处世的圆滑世故,竟也慢慢做起了小成本的南北货生意,勉强维持着一家子的开销。
他时常劝元安:“放宽心,咱们现在能活着,能把小主子平安带大,就是最大的造化。那位……那位若是泉下有知,也必是这般期望的。”
元安总是点点头,不说话。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只将“小皇子”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把当年伺候燕帝的谨慎与周全,悉数倾注在了这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身上。
他教小皇子认字,写的第一个词,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山河”。
小皇子年幼,胖乎乎的手指攥不住笔,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元安看着那团墨,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年冬天,燕帝在御书房摔裂的笔杆,溅在他手背上的墨点,动魄惊心。
冬去春来,院里的老树抽了新芽。
一日,元安抱着小皇子在院里晒太阳,孩子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光柱里浮动的尘埃。
那鲜活的生命力,几乎灼伤了元安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春光绚烂的午后,有那么一个小奶团子,被抱去常嫔娘娘的主殿玩耍,也是这般生机勃勃,将一块圆玉塞进他的衣襟,从此给了他一个姓氏,也将他的一生与这燕朝皇室的命运紧紧相连。
“元安,元安……”他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
元,起始,安,平安。常嫔当年赐姓,是希望他带来安宁,可这“元”字,何尝不像是冥冥中注定,要他见证一个王朝的元始与终末?
张培青从外头回来后带了些市井消息。如今占据京城的势力已立了新朝,年号“永靖”。新朝皇帝下了恩旨,既往不咎,还派人收敛了前朝帝后的尸身,以公爵之礼另葬了。
“也算……留了份体面。”张培青叹道,下意识小心地注意着元安的神色。
元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小皇子,脸上看不出悲喜。
体面?他的君王,那般骄傲洁净的一个人,最终在乱军面前血溅玉阶,何谈体面?这所谓的体面,不过是新朝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争这些,早已毫无意义。
夜里,他独自一人走到院中。春夜的风带着微弱的暖意,缓缓吹散着冬日的凛冽,却吹不动他心头的积雪。
他抬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一片漆黑,再无记忆中宫灯璀璨的模样。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
那枚随葬了君王的圆玉,好似带走了他半生的念想。
他忽然明白了燕帝最后那段日子,为何总是望着远方出神。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他知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但他依旧选择了站在那里,直到最后一刻。他不是为了青史留名,或许,只是为了问心无愧。
而自己呢?
元安仰起头,今夜无月。
自己曾劝过燕帝“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可最终,他的君王用决绝的死,否定了这句曾经劝慰过无数人的话。不是因为不想活,而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如今,他元安活着,带着君王最后的血脉。这活着,不是单纯的苟且偷生,而是一种责任,一种沉默的坚守。
春风吹过庭院,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冬天终于彻底过去了,皇城里那个总是与噩耗相连的冬天,似乎也随着时空的阻隔而渐渐模糊。
可元安知道,有些东西是过不去的。它们沉在心底,成了永不会融化的冰雪,也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冰冷的基石。
人是走出了皇城的冬天,但心却葬在了那黄顶红墙下。
他转身回到屋里,动作轻柔地关上门,将料峭的“春寒”挡在门外。里间,小皇子睡得正熟,鼾鼾作响。
只要人还在,这路,就还得走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期盼什么春天,只愿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小心翼翼的日子,能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下,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守在那位再也不会醒来的人的榻边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守护的,是一团微弱的、稚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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