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与帝国

　　清宁坊，远离了市井喧哗，小巷曲折幽深，墙垣上爬满藤萝，绿油油，如一面绿色锦帐；大道宽敞齐整，道旁植杏李，花开如雪，远望去，皓皓皑皑，春风拂过，芬芳缕缕，散入天际。
　　王雱无心欣赏美景，快步来至一座红漆木门的府邸前，三步并两步，跃上台矶，扣动门环。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从门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却不见人来开门。他着急，用手掌拍门，大门仍是紧锁。于是他索性用力推门，谁承想，木门竟“吱呀呀”地自己开了。他没防备，身体顺着力道向前倒去，险些被门槛绊倒，整个人往前踉跄几步。
　　“哈，哈！”身后响起一连串黄莺儿似的俏丽笑声。
　　“阿霁！”他“怒吼”，倏然转身，就对上小妹妹王霁那张明媚肆意的笑颜。普天之下，也唯有阿霁才敢如此捉弄他。
　　在王霁身后，女使春江也捂着嘴儿偷笑。
　　“你们到了？这样快！”王雱惊叹，“好快的脚程？我算着还有三两日呢！”他左右张望，又问，“爹呢？我有事要找他。”王雱问。
　　“咱们的爹爹还没到。”王霁回答，“她的爹爹到了。”王霁指着春江说。春江的父亲王贵，乃是王安石的贴身老仆，多年来一直侍奉安石左右。
　　“为何？”王雱很不解。
　　“爹爹在瓜洲渡，遇到一个道士，彼此相投得很，因而爹爹说要淹留两日，畅叙古今。”王霁答。
　　“少夫人晕船。在船上，颠簸了两日，实在是吐得不行。夫人和官人商量，叫我们下船，乘马车入京。”春江解释。
　　王雱皱眉，问：“你们先下船？”
　　“怎么，不行吗？”王霁反问。
　　王雱看着小妹妹天真、稚嫩的脸庞，也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女犯的面容。想必她与阿霁年纪相近吧！
　　“你们两个是偷偷跟来的吧！”王雱断定。父亲好说话，但依母亲的脾气，断然不会允许妹妹跟着老仆乘车入京。
　　王霁撅嘴。
　　春江是安石长女王霜的随身女使。一家主仆老幼乘船至瓜州渡，略作休整。因听说父亲命王贵骑马先行，王霁便坐不住。哀求父亲无果，她便琢磨着“偷溜”。王霜猜出她的意图，命春江看住她。她“溜掉”，为保护她，春江给王霜留了字条，就匆匆忙忙跟上去。有惊无险，她们追上王贵和小厮石柱一行。王贵劝阻她回去不成，无奈，只好带她们一起入京。
　　“你两个一定骑马了？是不是？”王雱再追问。
　　“骑马了又怎样？”王霁不屑。
　　王雱指着春江，责怪道：“你就跟着她撒野吧！”边说边一甩袖，大步往院子里去。
　　王霁紧跟上他的步伐，质问道：“女子骑马就撒野？为何女子就不能骑马？人家契丹的太后还号称契丹第一女骑手呢！”
　　“她是夷狄，你也是夷狄？”王雱嘲讽。
　　“夷狄怎样？华夏又如何？我们还不是被夷狄打败？”王霁反驳。
　　王雱有须臾的错愕，倏然间，竟不知如何驳斥这小丫头的“荒诞无稽”。
　　看他哑口无言，王霁很是得意。
　　她年方十二，是安石夫妻最小的女儿，从来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加之生来聪明伶俐，言语举止长出人意表，她母亲吴夫人深为苦恼，而她父亲则引以为豪。
　　不觉间，兄妹二人已迈上正堂前的廊下。
　　此时，整座院子正在装饰、布置，佣人、小厮、工匠来来往往。依规矩，女眷应该回避。但阿霁年纪尚小，且王家父子一向不太重视繁文缛节，所以王霁得以“胆大妄为”。
　　这时，长随石柱从东向的房里匆匆跑出来，引领着他们去已经收拾好的西院。
　　而王贵正在对各处的布置做“巡查”。听小厮说王雱回来了，他便赶来相见。
　　几人进入西院的正房里，王家兄妹落座。
　　“都看过了，觉得如何？”王雱问，眉眼间，露出自负之色。他知道父亲不放心，故而才派王贵先行一步查看。
　　“好是好。”王贵说，略微弯腰，“只是……”
　　王雱眉头一皱。这样的宅子，这番细心精致的布置，还能挑出毛病？他不由得心下恼火。
　　“只是太大了，租价必然高，父亲要求节俭。布置繁琐，父亲要求简朴。”王霁为王贵补充。
　　“谁问你话？”王雱不悦，转向春江，“带小娘子下去歇息。”
　　王霁“哼”一声，高傲地端坐着。两人都不能得罪，春江选择“装聋作哑”，一语不发。
　　“父亲要求距离司马学士宅邸相近。我寻觅来去，好容易寻到这个宅子，不但距司马府近，且紧挨着春明坊。春明坊的宋府，号称‘藏书十万卷’，在京官人都以与之比邻为荣耀。父亲也是当世大儒，自然不能落于人后。”王雱解释。
　　他有心要给父亲此番入京来一个“华彩的亮相”。他想：父亲的文才德行为天下人仰望，京师里小儿唱歌谣：安石出山，天下清平。又得圣恩，皇帝求贤若渴，连下诏书，宣父亲入京。今日之父亲，早已不是嘉祐末年的父亲，焉能屈居于“陋巷”？这附近几个坊，聚居了许多文人士大夫，虽然租价高，但正适合父亲目前的身份地位。而且这个宅子，也是四叔父先看中的。
　　“虽如此，只是学士一再叮嘱：不要大宅子，更不可奢靡，简简单单、能遮风避雨就好。”王贵重复安石的嘱咐。
　　“贵叔，这是京城，不是江宁府，更不是钟山。父亲入京是做翰林学士。京师里的翰林学士，住这么个院子，已经是寒酸了！”王雱再解释。“再者，以后全家都会入京。大伯父一家，二伯父一家，我们一家，四叔一家，日后五叔、六叔、七叔娶妻。这偌大的一大家子人口，那时只怕还要嫌这院子太小了呢！”
　　“你这是想在京城里扎根落户？！”王霁嘲讽，“咱爹爹可没这么想。那天他离开钟山时，对来送行的定林寺和尚说，用不了几年他就回去。”
　　王雱狠狠瞪王霁。王霁也不示弱，回瞪他。
　　王贵素知王雱秉性，断然是劝阻不住的，心想，看来也只有等学士入京了。
　　正说话间，小厮来报：“司马府的公子来见。”
　　王雱忙命王霁回避。王贵好说歹说，帮着女儿将王霁“拽走”。

　　仁宗至和末年，王安石入京，与司马光同朝为官，后又一同在群牧司任职。两位大儒结下深厚友情，王雱与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也成了朋友，同时两家的女眷也常来常往。因而这次王安石入京，就想租赁一处与司马府临近的房子而居。
　　司马康，字公休，司马光独子。这日，他是奉父命来看一看王家的房子，表达关心之意。
　　王雱毫不掩饰他的自得，带着司马康在府里走一圈。
　　虽然京师里还有四叔王安国，但是有关这房子的前前后后，基本上全部都是王雱一手操办。王安国本就疏懒，乐得松手，由着侄儿“大干一场”。
　　司马康年方十八，还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相貌绝类似他父亲，言谈举止，十分稳重，竟颇有些“小司马光”的样子。
　　不知不觉，两人步入一座小院，窗下，有一丛繁茂的木香花，绿莹莹的枝条，攀附着墙垣、廊柱，又从敞开的窗子里探进房里。
　　“啊？这里也有木香？”司马康脱口惊叹，原本平淡的目光，突然放亮，“可惜还不到开花的时节，否则这小院里一定花香环绕，春风吹落花瓣，犹如下一场香雪。这株木香至少有二三十年了吧！”
　　“是吗？”王雱诧异。
　　房主是一落魄宗室，因此房子处处留下昔日繁华的踪迹。王雱却无心这些“鸟语花香”。
　　见司马康围着木香走了三四圈，逗留许久，十分喜爱和留恋。王雱就道：“你喜欢，就移栽了去。”
　　“不用。我掐一小枝，回去插了，过两年，就能开花。”司马康说。“我院子里，四年前插了一枝，这两年都开了花。”
　　“想不到，你还对花草有兴趣？”王雱颇有讥讽意，话锋一转，问，“听说你父亲得了圣旨，要修一部自周代至今的史书？陛下还将以前颖王邸的藏书赐给父亲，以备参阅。”
　　司马康颔首，老实地道：“听闻韩持国学士说：陛下自幼好学不倦，尤其喜欢读史书。因此，我父亲一上奏章要修史，陛下不但赞成，且襄助有加。昨日还下旨，要官吏举荐人才，无论是官吏，还是布衣，但凡有史才者，皆可入选，以协助我父亲完成编纂。”
　　王雱心内颇有艳羡。修史，那可是名垂后世的“美事”呢！可惜他父亲不屑为之。

　　司马康回府。小厮来报：学士已回府，在西院“涑水堂”。司马康忙赶过去。
　　涑水堂，一座三层的小阁，造型古朴典雅，灰瓦飞檐，檐下悬挂铜铃，随风轻轻摇荡，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司马康踏入阁内，只见地面、几案、条桌，甚而是美人靠上，都堆满书籍，静谧的空间里，隐隐散发出书籍的幽幽墨香气息。
　　“学士在二楼。”一位搬运书籍的老仆对司马康说。
　　“哪儿来这么多的书？”司马康问。
　　“都是颖王邸的藏书。”老仆回答，“楼上楼下都是，装了三四牛车呢！陛下赐书的手诏昨日才下。学士还说，要在西面的花园子里新盖一个藏书楼来放置御书。没想到这样快，今日陛下就命人送来了。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暂时先放在这里。”老仆笑一下，幽默地添了一句：“看来咱们的皇帝小爷爷也是一个急脾气。”
　　闻此，司马康憋不住笑起来。
　　“咳！”楼上传来一声咳嗽。
　　司马康急忙收声、敛笑，整理好衣袍，快步上楼去。

　　司马光正根据名册，一一核对书籍。
　　司马康毕恭毕敬、规规矩矩见过父亲，便垂首侍立一旁，屏神静气，不敢妄动。
　　良久，司马光才放下名册。
　　司马康忙去搀扶父亲，到一旁的椅子坐下，双手奉上茶水。司马光接过茶水，又放回桌上。
　　“我公务忙。从明天起，你过来，将这些书，按照我的要求整理好。不可马虎大意。”司马光缓缓说。
　　“是。”司马康回答，“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父命。”
　　司马光沉吟片刻，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去见你母亲吧！”
　　“是。”司马康恭敬应答。

　　打开前院通后院的门，迎面是一座起伏、有致的假山横亘。山上有小亭，山间小道蜿蜒穿行，道旁野草翠绿，野花夹杂在峭壁间。又有“哗哗”水声传出，原来在山的另一面，有一道小瀑布，从山半腰倾泻而下，落在池水里，溅起水花，鱼儿畅游其中。
　　从这里前行，又有一道门，进去，便是内院。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拐了几个弯，方进入母亲所居处。
　　这庭中并无花花草草，只两口大缸，养了红鲤鱼。一束阳光越过高墙，投在水里。红色的鱼儿，穿梭在绿色的水草中，春光照水，波光荡漾，五彩斑斓。
　　司马康顺手拿起鱼食，逗弄鱼儿。仆妇喊了几声，他也没搭理。直到他母亲出来。
　　“快别喂了！”张夫人连声阻止，“方才已喂饱了。小心喂多了，撑死它们。”
　　司马康放下鱼食碟子，玩笑道：“死了就死了。明儿，我再去大货行街，买几尾比这更好看的，孝敬娘。”
　　张夫人脸一沉，道：“凭着你买再好的，也不是我原来养得了！我才不稀罕。”
　　一旁的薛妈笑道：“康哥儿，你明知道你娘爱这些鱼，还要拿它们来取笑。你敢不敢去拿你爹的书，也玩笑一回？”
　　“不敢，不敢。”司马康做着鬼脸摆手。此时的他，已然是个天真活泼的大男孩。与父亲面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全然不同。
　　看他谐趣可笑之态，张夫人和薛妈已笑弯了腰。
　　母子相携入了堂上，张夫人拉过儿子的手，叹息道：“难为你这孩子，成天跟在你爹后头，叫他训斥的跟一只过街老鼠似的，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有什么，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司马康笑道，“我虽麻烦，爹顺了心，也算是我的孝道。”
　　薛妈笑道：“哥儿有这份孝心，学士和夫人都可放心了。”
　　张夫人瞥她一眼，冷冷地道：“没你的事，你快下去吧！”
　　薛妈讪讪，慌忙退下去。
　　“你看她这糊涂样子。”张夫人拾起桌上一卷纸来，道，“我叫她描几个花样。她倒好，胡乱应付了事。打量我是个好说话的人，便倚老卖老。她再这么下去，我就叫她卷了包袱，回她男人家去。”
　　“薛妈不是旁人，倘或有个倚老卖老的时候，也是有缘由的。她和娘是打小玩到大的，又做了陪嫁过来。难道娘果然舍得她走？”司马康笑劝，又戏语，“她若是真铁心回家去，她倒是合家团圆，只怕娘一个人无趣的很，没几天便去求她回来。”
　　“我还离不了她？”张夫人反驳。
　　司马康用力点头。
　　憋了好一会儿，憋不住，张夫人“扑哧”捂嘴笑起来，道：“罢了，罢了！她老了，我也老了。”
　　母子说笑一回。张夫人吩咐内厨房端来一碟小糕点，叫司马康垫垫肚子。
　　“王家都安排妥当了？”张夫人问。
　　司马康边吃边道：“都好了，比我想象的都要好！元泽兄，确实是个能办事，叫人好生佩服。”
　　“吴夫人她们何时到京？”张夫人再问。
　　“就这三五天吧！”司马康回答，“不过，好像是王家的小娘子已经先来了。”
　　“啊？！”张夫人吃惊，进而又兴冲冲地道，“她既然来了，那明儿我去看看她。”
　　司马康错愕，道：“您去看她？论理，应该是她来看您才是。”
　　“你看，我这一着急，竟糊涂了。可见，人老不得。”张夫人说，心里却在费力盘算着一件大事。

　　司马康离去后，薛妈便又返回来。张夫人不理会她，去了内室，做针线。
　　“是我说漏了嘴，您打我一耳刮子！”薛妈抓起张夫人的手，就轮向自己的脸庞。
　　张夫人狠狠夺下手，剜她一眼，道：“以后管好你的嘴巴。什么放心不放心？他是我儿子。”
　　“是。”薛妈笑答。
　　张夫人放下针线，道：“我在想康哥儿都十八了，还未娶亲。这可是他的终身大事。”
　　“学士不是说，要等到康哥儿中了第，放了官，再论婚姻吗？”薛妈说。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张夫人问：“他不急，我不能不急。”
　　薛妈猜度着问：“莫不是您心里已有了人选？”
　　张夫人点点头。
　　薛妈再问，她便不肯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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