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

　　三

　　换过药后，小七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付肩舆，又叫进两个船工模样的中年汉子，抬着白知谨出了舱房。

　　白知谨被救起已有七八日光景，泰半时间都在昏睡，屈指可数的清醒的光景亦是卧床将养，如今上了舢板，一时间只觉得白茫茫强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住双眼，眉心也紧紧地蹙了起来。

　　小七守在一旁，见状快步跑去船尾，摸了一把生火用的蒲扇替白知谨遮住了阳光，笑着说：“团……啊，不对，蒲扇，蒲扇，贵人病来遮面——白公子，可以睁眼了。”

　　这时白知谨的双眼已经适应了室外的光线，移开手看见小七手里那柄蒲扇，也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有劳小七。”

　　“先生吩咐我服侍白公子，我一个下人，哪里当得起这两个字。白公子存心折煞我了。”

　　小七收了扇子，转头命船工把肩舆抬到避风的角落，再去搬了被褥小案臂搁等等一干事物，服侍着白知谨半坐半卧在简榻上，待一切妥贴，又说：“白公子先小坐一会儿，我先把斑鸠上灶，药补不如食……元宝！你这个小混蛋！馋鬼！破落户！给我放下！”

　　小七话说到一半脸色大变，也不管白知谨了，忽然拔脚开跑。白知谨好奇，扭头追看，只见小七嘴里一面喊一面围追堵截那只居然上了船的猫：后者嘴里正衔着一只早就断了气的斑鸠，左支右闪脚步轻盈，显然也是对这船上布置熟稔以极。

　　白知谨投军一年有余，枕戈待旦有之，劫后余生有之，恶战之后一时的放浪形骸亦有之，惟独眼下这鸡飞狗跳的人间烟火是离得越来越远了。他的目光追着热闹非凡的小七和那只猫，眼中兴味颇浓，要不是着实伤重行动不便，恐怕也要忍不住出手帮小七拎住那只猫了。

　　小七追着那只叫元宝的猫在舢板上跑了好几圈，总算把它堵在个死角里。猫儿见小七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走近，整个身体绷出一张弓，喉咙里呜呜咆哮不休，像是示威，又像是发怒。可惜小七养它久了，早已把它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笑嘻嘻地伸出手，拎住它的后颈抱在怀里。果然元宝一被拎住，立刻收了爪子，拧着脑袋在小七怀里打了几个滚，又咕噜咕噜几声，等小七再去拽它嘴里的斑鸠，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

　　小七拿回斑鸠，回头冲白知谨展颜一笑：“追回来了，这就下锅。”言谈间倒是一点也不忌讳那是从猫儿嘴里夺下的东西。

　　白知谨并不忌讳这些琐事。趁着小七去船尾生火起灶，他迅速地打量了一番左右：船不大，只够供四五人容身；船身半旧，颇有些年岁，但舢板擦洗得干干净净，船身的桐油也像是新上的；两个船工一个调帆打桨，一个掌艄之余也帮手打桨，看身手都是惯吃船饭的老手，其中一个身上带点功夫，一个则完全是卖力气过活——毫无异态。

　　绍水是南方水路一条繁忙航线，每日往来其上的大小船只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康桐的这只船在其中毫不起眼，而河道中上船找人远远难过在城镇里张贴告示设置关卡，至此白知谨才知道为何康桐绝口不提上岸。他心中一方面赞叹对方心思周全，另一方面又不免对此人身份暗中生疑，并不十全信他。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几与残废无异，随波漂流至今，早已失去了义军所在，如若不是被康桐和小七救了，不是已然死了，就是即便侥幸生还，恐怕也难逃官府追捕，倒不如暂时留在船上，且不论对方到底是何用意，等到伤势稍有好转，再做长久计议。

　　主意拿定，自转醒后始终有些焦虑的心思多少安定下来，白知谨不再多想，转而半支起身体，平心静气打量起这一带山水风貌起来。

　　不知不觉船已经离开石榴浦一段距离，从白知谨这边望去，石榴浦的码头早已化作远方一个小小的黑点。绍水宽平，不见浪头，惟有波光。河水两岸俱是大树，常有白鹭栖身其间，见到行船也不避人，若是听见歌声，还会引吭和之。也就是在这近一程远一程的歌声里，更远处那些虽不高峻的群山们，无不伸展出秋日里柔美缠绵的连绵曲线。

　　人在病中容易疲倦，哪怕只是坐着，过不了多久白知谨又起了倦意；他正要再合一合眼，小七的脚步声并着说话声一并传入耳中：“白公子可是倦了，不如进舱歇息个把时辰，我再叫你起来服药用膳？”

　　长睡麻痹痛楚，进而消磨志气，白知谨不肯久睡，摆了摆手：“不妨事。”

　　说完他望了望手上抱着元宝的小七，随口一问：“猫天性畏水，怎么这只倒在船上了？”

　　小七的手缓缓拂过元宝的脊背，最终停回头顶：“没法子，元宝是捡回来的，先生医好它，我又舍不得它，也不能离开先生，只能委屈它和我们一起在船上了。一开始是怕的，待久了，也就慢慢好了。”

　　这小玩意儿也是这一对主仆捡来的。白知谨复看了看猫，继续说：“康先生是大夫？”

　　“他说他是个道士。”小七抬起眼来答了一句，“不过先生医术很好！说起来这艘船上除了雇的这两个船夫，其他的活物，白公子你，我，加上元宝，都是先生救下来的。这么说来，先生比寻常大夫高明多了，不仅能医人，连猫都医得好！”

　　“小七又言过其实。”

　　听见康桐的声音，白知谨和小七双双转过头去望向声音的来源。康桐端着药碗从舱内出来，见白知谨已经坐起身来，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睿之气色见好。”

　　“多谢康先生施药得当，妙手回春，方见奇效。”

　　“半路出家，略知一二罢了。睿之伤势虽重，幸而多在皮肉，不曾伤及脏腑，只需加以时日，自当痊愈无虞。”

　　“那敢问康先生，我的腿伤……”

　　这是白知谨心中忧虑最甚之处，说到一半已然是屏气凝神，定定盯住康桐等他的答复。康桐回望白知谨，静了一静，点头道：“小七救起你的当晚我已替你接骨，断骨最需静养，若是这几日睿之觉得腿上有何不适，请一定直言相告。我也在想等船再开远一些，到稍大的城镇后为你再寻个接骨大夫复诊一次。”

　　听到这里小七插了句嘴：“白公子，先生最谦虚了。元宝抱回来的时候两只前腿全折了，也是先生给接的。你看，现在可不是好好的？”

　　像是生怕白知谨不信似的，小七弯腰把元宝放回舢板上，元宝四足刚一着地，登时四足生烟，脚不沾地般一眨眼溜得没了影子。

　　眼看小七一脸“你看你看果真如此吧”的神色，白知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康桐轻轻几句话解了围：“小七胡闹，猫怎么能和人比。况且睿之不比常人，腿伤痊愈与否至关重要。我正要问你，要你炖鸡汤，你自行添了什么药材？怎么是这个味道？”

　　小七眼珠子转了几转，看看白知谨，又看看康桐，伸手抓了抓头发：“鸡我让赵叔斩好，等一会儿赤酱烧栗子……炖汤的是斑鸠，加了，嗯，黄芪、当归、枸杞、肉桂……”

　　小七一口气报了许多药材，康桐起先还无甚表情，听到后来，竟像是有点忍俊不禁，嘴角一勾又收起，对小七说：“你倒好，还知道减去阿胶。”

　　小七说着说着已经垂下头，发现康桐语气里毫无责备之意，不由得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左边脸颊的酒窝浅浅浮现：“白公子是大丈夫嘛，再说船上也没有阿胶……而且都是补血养气，也差不了多少？”

　　“误打误撞，勉强喝得，再添四钱茯苓。去吧。”

　　康桐伸手拍了拍小七的肩膀，小七瞬时间双眼一亮，喜不自禁地点点头，快步下舱找药去了。

　　等小七离开，康桐转向满面不解的白知谨，露出适才在小七面前刻意收敛的笑意：“小七顽劣，用的是妇人产后调养的方子。好在他跟着我略学了一点医术，知道男女体质有别，删减了几位药材，才没浪费了这一钵汤。”

　　至此白知谨才明白小七说的“都是补血养气差不多了多少”是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不禁失笑，扶额笑了一会儿，倒是替小七求其情来：“小七天性聪慧，康先生有这样的弟子，应该高兴才是。”

　　不料康桐闻言反而摇头，正色说：“岐黄中讲究君臣佐使，以相宣欇。各种药材分量几许，多开一味抽去一味，都是需依病体仔细斟酌才可落笔开方。今日虽然只是滋补的饮食，但若是用了性热之药，与睿之的病体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若是真心学医，更需处处谨慎，时时留心，人命宝贵，丝毫疏忽不得。”

　　白知谨叹道：“是我多言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