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牙之夜

　　04

　　等到索耶和埃略斯走出酒馆的门，天色已经很暗，地平线上还有最后一丝红光，越过森林的间隙和石头堆砌的房屋，转瞬即逝。
　　事情是从去年冬天开始变得古怪的。原本城中主要事宜都是勋爵夫人梅兰娜在处理，人们见她的时候比勋爵本人还要多，但是自西吉尔勋爵从下水道幸存后，梅兰娜夫人就一直生病，大多数事务都交给了西吉尔勋爵。可能是因为忙碌，西吉尔勋爵不再开大大小小的宴会——或者说来者不拒的美食节更合适——但是春天过后，勋爵自己见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城中不断发生的下水道死人案件也遭到忽视，许多贸易都停止了，这也是林瑟顿经济萧条的原因。
　　“看来我们今晚得在林瑟顿下水道约会了。”索耶说着，调整了一下剑鞘的位置。
　　夜幕降临，林瑟顿的街头只有他们两人和巡逻的卫兵。人们门窗紧闭，压低的说话声从门缝里隐隐约约传来，混在虫鸣和老鼠过街的窸窣声间。长达八个月的下水道死人案并不只是影响了白天的繁荣，也让人们恐惧黑夜。
　　“我们先去一趟城堡地牢。你还记得西吉尔的话吗？‘家对她来说就像地牢一样。’梅兰娜和安德鲁大概率在地牢里。”埃略斯说。
　　“你怎么确定这是暗示？”索耶看向他问。
　　“不然他为什么要给我们一张这样的通行证呢？”埃略斯拿出那张盖章的通行证，摇了摇，“‘一切关守犯人的地方’。”
　　城堡地牢的守卫检查了他们的通行证，有气无力地对他们念叨了几句探监的规矩，顺利地给他们放了行。从地面的楼梯蜿蜒而下，冰冷的墙面微微渗水，空气逐渐变得黏腻潮湿，仿佛水蛇濡湿的身躯缠紧了每一寸皮肤。
　　守卫为他们打开地牢铁门，然后像被催促一样立刻就抱着胳膊快步回了营房。急切的脚步声远去后，空寂的地牢里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回荡在石壁间。他们一间接一间地查看了牢房，然而除了一个看起来要老死在监狱里的干瘦老头外，什么也没有。
　　“西吉尔的确很久没有审理任何报案了，不是吗？”索耶因为埃略斯的失误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得胜的快感。
　　埃略斯没有搭理他，而是四处摸来摸去。索耶站在一边，抓住关押那个老头的铁栏使劲拉了拉，弄出“哗啦啦”的动静，然后朝他吼道：“喂，别睡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对母子被关在这里过？”
　　老头从梦中醒来，呻吟一声，又翻身睡了过去。
　　索耶只好放过他，跟着埃略斯东敲敲西摸摸，又去研究了一番地牢火把的摆设和角落苔藓的长势，终于，埃略斯结束了他的检查，过来一把抓住索耶摆弄火把的手。一瞬间的冰冷让索耶汗毛倒竖，活人的体温竟能比石墙更冰冷。他不由得停下动作，转向埃略斯。
　　埃略斯说：“那边的石墙后面是空的。”
　　他们在北面石墙上找到一块松动的石砖，拉出后整面墙重重地一震，抖落许多灰尘和碎石，然后向右移开，露出了一条仅够一人通过的隧道。索耶抽下一支墙上的火把，领先走了进去。隧道前段仔细铺垫了石块，后段则是潦草的泥土，看起来曾坍塌过，后来又挖出了一条通道。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隧道又变成了石砖夯砌，一道腐朽的木门出现在尽头。
　　索耶轻易撬开了木门，门内是一间密室，密室中央赫然是一口木质棺材，棺盖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案。
　　“典型的吸血鬼卧室。”索耶说。
　　“但这里不是墓穴，是下水道。”埃略斯说。
　　这间密室呈长方形，一眼就能望到头。除却正中央的棺材外，在远离木门的一角还有一扇铁门，一个铁笼，令人难以忽视的臭味随着汩汩水声从铁门后传来。
　　“不管住在这里的是谁，确实都没什么品味。”索耶一边说一边走近那口棺材，使了些劲把盖子推开，里面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
　　埃略斯来到铁笼前。铁笼上有一些扭曲变形的痕迹，笼门敞开，大致在他胸口高度的墙面都溅上了血，两滩干涸的深红色血迹铺了满地，因为没有被障碍物阻拦而融在了一起。
　　索耶举着火把走近，燃烧的光亮掠过地面的狼藉，一抹一闪而过的银光引起了埃略斯的注意。他蹲下身子，示意索耶凑近来看。
　　血泊中有一枚红宝石银戒指。
　　“如果这是梅兰娜夫人的戒指，恐怕她已经遇害了。”索耶拈起戒指，仔细端详着，面色严峻起来， “问题是，这口棺材属于谁，又是谁杀了她？这里还有其他吸血鬼？”
　　“也许就是勋爵本人杀了妻儿呢。他本来就已经变成了吸血鬼衍体，根据传统找个棺材睡觉而已，又在主人的控制下杀了所爱，没什么新鲜的。”埃略斯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轻飘飘地说。
　　“但是勋爵却引导和暗示我们，又不自己去寻求血猎公会的帮助。”索耶反驳。
　　“也许他寻求了，就像他向大公求助了，只是没有回音。我们来晚了。”埃略斯看向他，几乎是冷酷地说。
　　索耶盯着他那双没有感情的金色眼睛，然而它们平静得像两面镜子，只能倒影出他自己严肃的神情。
　　最终，索耶低下头，缓缓吐了一口气，说：“这些都只是猜测。但是下水道就在眼前，去探一探这些‘谣传’的真伪吧。”
　　埃略斯没有拒绝。
　　一旁的铁门没有上锁，他们从那里进到林瑟顿的下水道系统，走了不到几百米就看见了劳拉说的出水口，污臭的水流缓慢地涌向夜色中的护城河。索耶在离出水口最近的一个岔道上发现了一些血魔的唾液残留和脚印。他们循着这条线索来到了下水道的一个中枢位置，那里的确是一个血魔巢穴。
　　他们的闯入惊动了巢穴里的蝙蝠，爪牙锋利的黑色生物仿佛一片黑云般涌了出去，遮蔽了视线。
　　等黑云散去，惨状映入眼帘的一瞬间，索耶脱口而出：“糟了。”
　　四处是用发紫的唾液黏连在一起的木板和树枝，其中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尸体。这些尸体大多已经腐朽，成为蛆虫和真菌生长的温床，发出淡淡荧光的蘑菇层层叠叠长在木头、碎布和白骨红肉间，蝇虫飞舞时的嗡嗡声几乎盖住了污水流淌的声音。几具完好的尸体能看出已经被吸干了血液，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惊恐又狰狞。
　　他们清点了头骨的数量，一共三十三具，受害者的身份外貌没什么规律。索耶根据尸体数量和脚印初步判断这里至少有过五只以上的血魔。血魔通常不会聚居，但是经常被其他吸血鬼指挥着成群出现以达到目的，显然这样的成群消失也是同一个原因。
　　埃略斯沉声道：“我们还是暴露了。”
　　“脚印只有进没有出，是被清理过了。它们能去哪里？”索耶蹲下，翻看起眼前还算完好的尸体。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一条体面但已经磨损严重的蓝色裙子，右手脱臼，还失去了右耳。完好的那只耳朵上缀着一枚银耳环，银耳环上挂着一搓焦黑的东西，显然在被吸血时给罪魁祸首留下了一点教训。
　　“它们去了哪里都不重要，如果我们再追下去，一定会被伏击，我们无法对抗这么多吸血鬼，即使是低等的血魔。今晚就到这里吧。”埃略斯说着走近索耶，轻轻地把他拉起来，扳向自己。
　　吸血鬼猎人默认了，他们当机立断原路返回。
　　回到营房时守卫正呼呼大睡，城堡里平静得毫无异样，迷蒙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在陈旧而光滑的青石地面上，侍者手持一盏烛灯，引他们回到了房间。
　　索耶一句话都没再说，他摩挲着衣兜里的那枚红宝石银戒指，一路都在思考他们是怎么暴露的。西吉尔勋爵暗示他们去地牢，是想让他们去找梅兰娜和安德鲁，然而他的妻儿已死——那个铁匠勋爵张口闭口都是妻子梅兰娜，他真的会杀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吗？杀死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把那枚戒指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镜子，绿眼睛的黑发男人皱着眉回看他。如果勋爵想让下水道的血魔杀死他们，又何必把血魔撤走，单枪匹马的吸血鬼猎人和一个瘦削的药剂师，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下水道对抗数只血魔，想想也知道他们胜算渺茫。
　　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吸血鬼在近处暗中观察，他想，一个身影忽然掠过他的脑海，面容模糊，沉默地站在阴影中——是西吉尔的内侍主管。他长什么样来着？
　　就在这时，一阵玻璃碎裂的声响打断了索耶的思绪，不等看清不速之客的模样，他已经下意识连退数步，避开了锋利的碎片，转身抽出腰间的银剑对着面前的黑影——一只血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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