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对方似是无言以对，缓缓收了散漫，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眼尾狭长，多情慵懒，此时微微眯起，似笑非笑：“你也不担心我，不怕我真出事儿死了。”

　　“你这不活着呢。”赭桐很没心理负担地耸肩，“所以为什么不开灯？”她显然更关心某少爷的财产状况。

　　那人点了点地上，体贴道：“怕你被这玩意儿吓到。”

　　这是栋核心地带闹中取静的别墅，开了灯才看清，屋内装修风格颇具复古气息，活像百年前的产物，赭桐因没什么见识而不清楚这些形状迥异的摆件到底值多少钱，不过她知道有几件是货真价实的法器混在其中，以及这个房子上下三层和地下室都布置了精密的法阵，就算这个城市毁了，这座建筑也能微毫不损。

　　客厅中央，地上滩着两团黏糊的黑泥，仍在徒劳地蠕动，却被两道细长捆带束缚在原地。赭桐的注意却被客厅里的其他东西吸引，她凝视过去，墙边倒立了一排沙发，被狼狈地划破了皮，以及，不知是何工艺的地毯毁了，烂线团一样皱皱巴巴地卷在一边。

　　赭桐：“这……不用我赔吧？”

　　少爷嗤笑：“什么时候要你赔过？”

　　赭桐虽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昨天宿玖派来的？”赭桐走近，弯腰端详地上的黑泥，被她靠近的那团剧烈地震荡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她咬住，却可惜连鞋边都蹭不到。

　　提起宿玖，六合里无人不知，尽管她是个不修仙的凡人。
　　二十一年前，鸢乐神君作为元家独子降世，有了人间名“元柏”，同年同月宿家大小姐宿玖出生，之后两大豪门联姻，珠联璧合，般配无双。
　　在六合内部，这事最离奇就在于，这桩无用的亲事，鸢乐神君重回神位后没有拒绝。

　　元宿两家在人间权大势大，但对群仙来说不过是两个人间宗门，对鸢乐神来说更该是无足轻重。

　　目前可信度最高的说法是，宿家大小姐是传闻中鸢乐神君曾经早逝的仙侣转世，两人在现代重续旧缘，实在可歌可泣。

　　“……第三波。”那人终于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惫，声音低哑，“昨天中午我刚从你家把那东西拿走，下午就被杀上门来。”

　　赭桐一副不怎么意外的样子。

　　那人喉头梗塞，心想你早知道怎么不提醒我，缓了缓，继续道：“第一次只是试探，来了几个纸傀儡。第二次是几个宿家的年轻家臣，都二十年修为，勉勉强强。”

　　他语气沉痛起来：“第三次就来了这玩意，我连打都不想打，直接开了结界，你看得出是什么吗？”

　　“宿家的东西我看两眼就恶心得想吐。”说完他似是真的头晕，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矫情少爷姓叶，名为叶青野。赭桐和他合作的理由，是因为宿玖千方百计想杀她，而叶青野千方百计地要跟宿玖对着干。

　　其中怨仇，据叶青野说是“源远流长”。

　　理论上讲，叶宿两家交情匪浅，互利互惠，叶大少爷和宿大小姐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知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赭桐绕着黑泥踱了两圈，道：“是人。”

　　叶青野倏地起了兴致，也不晕了，语气玩味：“怎么把人弄成这样？”

　　赭桐恹恹答：“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环顾四周，道：“原来你开了结界，我还以为宿家这么厉害，连这儿都不安全了。”

　　“呃。”叶青野扶了扶腕表，上面浮现浅淡的白光，和黑泥身上的束带同出一辙，“这法器我新收来的，还不太会操作，不小心没控住。”

　　这人的话翻译来说，就是昨天他斗志昂扬地想练练手，结果玩脱了，所以才会急匆匆地叫赭桐过去。
　　然而实践可知，要是真出什么事，以赭桐的速度他连尸体都凉了。

　　赭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玩心大的家伙给出的理由很充沛：“你想，我平时哪能遇到这么刺激的事，当然要好好把握机会。”

　　叶青野浑身上下都是法器，皆为大师之作，门路和金钱缺一不可。
　　昨天赭桐在鸢白身边没法过来，今早还急着去打卡，又忙忘了这事，中午得空才想起来，就是因为深知叶青野没那么容易掉链子。
　　叶氏起家做的是正经的人间生意，底蕴深厚，但因有了叶青野这个自幼便志趣奇特、爱好钻研玄学的独子，由着他胡闹，才机缘之下半脚踏入了仙门。叶氏并非修者家族，只是资助下少爷顺便来赚钱，与许多千年宗门都有合作。
　　不过遗憾的是经六合测定，叶青野并无修道天分，此生注定只能做个格外有钱的凡人。

　　观旧友如此，赭桐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两人一个多活了六千年毫无长进，只能做做后勤；一个轮回归来，前缘忘尽，做了个潇洒自在的纨绔子，只有冒险精神可嘉——大约是他听赭桐说他们七千年前认识，就觉得自己也是个什么仙，总觉得以前自己活得很无趣，于是现在可劲儿地找刺激。
　　赭桐没法告诉他，他当年活得就挺精彩。

　　“我的东西呢？”赭桐问。

　　叶青野从后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通体铜绿，纹路黄漆，雕琢精巧，赭桐认不出是什么材料造的，但只看一眼，就觉出灵气盛郁，就算在七千年前也是上等法器，更别提在仙灵之气刚刚复苏的今时。
　　叶青野指尖一拨打开盒盖，里面养着一株翠绿的小苗，只有五片叶子，圆身尖角，小巧可爱。

　　赭桐漫不经心摸了摸那株小苗，它长得很像人间的植物，但恐怕没有哪株人间的植物会养了几千年才长出五片叶子。

　　她想着，闷恨地轻轻弹了下它的叶尖，坏东西。小苗有恃无恐地颤颤，又归于一如既往的安静。它周身没有丝毫灵气波动，任谁都看不出这株小苗到底特殊在哪里。

　　赭桐看完就让叶青野把盖子合上。这小玩意儿之前都住在赭桐自己叠的纸盒里，到了别人手上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顶级法器盛着，大抵是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这是古青琅做的藏宝盒，玉是走国境线外南边带回来的，据说埋在战场坟坑里，很凶，请人炼了好久。”叶青野见赭桐表情越来越奇怪，想了想道，“放心，认了主，只有我能打开。”

　　“那不是更危险了吗？”赭桐淡淡道。

　　叶青野：“……你到底信不信任我？”

　　叶青野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就是命格好，若是放在从前，他这样的命格估计要顺风顺水到六界都听闻过，会被说成是万年也难从冥主老人家手下批出去的大幸之命。不过如今也不安生，叶青野自幼遭受许多觊觎，从幼时就经常被下咒，不过因为幸运，没有哪样真的害到了他。

　　“说笑的，我相信你。”赭桐眼神挚诚。

　　其实叶青野觉得把东西放在结界里更万无一失，可昨天赭桐一定要他贴身带着它，即使现在他人就在结界里。

　　有什么危险连这里的结界都防不住？
　　如果结界防不住，放他身上又有什么用？

　　叶青野可以往最阴暗的方面想，但他没有拒绝这个要求，也并没有多问。

　　赭桐知道他没有问，知道他还和从前一样，将某些事把握得恰如其分。

　　她忽然想起什么，将地上那两团黑泥一引，悉数喂进了那只小盒中。

　　叶青野头皮发麻，端详着盒子，又看看赭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少爷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手脏了，缓了许久，才咬牙道：“你到底养了什么玩意儿，净吃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赭桐语气平常：“不就是变了形状的人吗，左右救不活了。”

　　“……”

　　沉默一会，叶青野托着脸，玄关的光远远地照过来，他的侧影被光影削出一种锋利，有些像是他从前的样子了，眉峰微挑：“宿玖这么过分，我们不反击？”

　　赭桐眼里写满了，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干的过？

　　“不动手，就因为她是元柏的未婚妻？”叶青野思忖片刻，才道，“……你这样仿佛是个好人。”

　　赭桐没空陪他幻想，敷衍道：“最近少找我，宿家的丑东西也自己处理。”

　　“把它藏好点。”

　　叶青野看她要走，一愣：“等等。”

　　叶青野：“宿玖要和他正式结婚了，你知道吗？”

　　赭桐身形微顿：“什么？”

　　叶青野说：“十月二十一是宿玖生日，晚上在云麓开生日宴，元宿两家都去，宣布结婚日期。”

　　十月二十一。
　　也就是今天。

　　赭桐浑身瞬间冷了，怪不得昨天外勤的人都在议论那件旧事，怪不得宿玖这次这样着急，甚至不怕鸢白发现痕迹直接派人闯到她家里去翻找。

　　她知道宿家人要来，昨天中午叶青野刚拿走小苗，傍晚就被他们找到了，宿家出动的力量不可估量。

　　赭桐从很久以前就感到奇怪，宿玖不满她和鸢白的关系，动不了鸢白，只好想要坚持不懈地骚扰她，手段似乎太不高明。之后变本加厉，开始想要杀她，好像异常急迫。

　　直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感受到了宿玖的目的，一直以来宿玖真正想要的是她手里的这件东西，而且必须在大婚前拿到手。

　　但是，为什么？
　　她是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怎么知道自己有，又为何需要它？

　　叶青野见赭桐神色不对，探脑，怪道：“你不是元柏的情人吗，怎么不知道？”

　　赭桐一僵：“这跟……有什么关系？”

　　叶青野更奇怪了：“之前婚约只是两家约定，现在公开订婚，板上钉钉，难道你还要跟他继续？”

　　六合的谣言里将赭桐说得很难听，可叶青野一点也不觉得赭桐真如传言所说喜欢鸢乐，见赭桐犹豫，疑惑道：“你在顾虑什么？”

　　赭桐：“我有事没做完。”

　　“只能在他身边做？”叶青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他虽不是六合中人，却也知道鸢乐在仙界大概是个天地灵宝级的存在，想来有很多用处。

　　叶青野垂下眼，终于说出了他昨晚叫赭桐来的真实目的：“……对了，你答应过做我的女伴出席宴会。”

　　他眼神中藏不住地流露出“想找事”，不可能是去给宿玖捧场的。

　　赭桐疑惑：“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昨天。”

　　赭桐回忆起来了，作为这次事的交换，他提出她也要帮他一个忙，而且具体的要等有了再说。

　　赭桐想也不想：“不去，换一个。”

　　叶青野：“我可以帮你引见一位育苗专家。”

　　赭桐想也不想：“好。”

　　叶青野：“……”
　　早知道这样就行，他何必苦恼那么久……

　　叶青野：“你下午活多吗？”

　　赭桐：“怎么？”

　　这位少爷欲盖弥彰地盯了会别处，没一会儿，眼神又绕回来：“你要是有空，这里有几套礼服，试试再走？”

　　赭桐：“穿这身不行？”

　　叶青野一愣，上下看了看赭桐这身打工气息十足的便服，忽然摸了摸下巴，喃喃：“你还装，这不就是在挑衅宿玖吗……”

　　赭桐倒是没想那么多：“没钱买，昨天宿家上门，才丢两百。”

　　叶青野：“……”
　　对他贫穷的友人无话可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