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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
“娘?阿姐?你们回来啦!”英子放下碗筷,猛地起身,惊喜地撞进吴春兰的怀里。
“瞅瞅你这脸上吃的。”吴春兰笑着帮她把嘴角的米粒擦干净。
石头不像她吃得这般投入,极快起身,窜到了吴春兰身侧,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了声“娘、阿姐”。
贺鸣玉拎着从大集上买的饴糖甜糕,笑着走进屋里,她偷瞄了一眼桌上的饭食,摆着五碗糙米饭,中间放了一盘野菜炒鸡蛋,虽绿多黄少,但瞧着油润润的,贺大郎家的宝贝儿子贺登科正埋头苦吃,恨不得钻进陶碗里。
“回来了?布扯了么?”李氏笑着起身,“晚上炒了鸡蛋,英子和石头吃了两碗饭呢。”
“扯了块红布,娘说喜庆,方才已经放家里了。”贺鸣玉睁着眼睛说瞎话,将甜糕放在桌子上,语气十分感激,“今日劳烦婶子和大伯费心了,这点心意给登科甜甜嘴。”
贺登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把脸从陶碗里挤了出来,两团肥硕的腮肉沉沉坠下,勾出一个贪婪又愚钝的弧度:“什么吃的?娘!我要吃!你快点给我打开!”
“好好好。”李氏忙把油纸打开,掰下一块甜糕,喂进与石头年纪相仿的贺登科口中,溺爱之意溢于言表。
贺大郎与李氏对于他的期望直勾勾地写在名字上,登科,有金榜题名的意思,自幼便送进私塾里,已参加过两回发解试,但未能登榜。贺登科还有个姐姐,依稀记得早早便出嫁了,无人知晓先下过得如何。
贺登科吧嗒了两下嘴,甜意在嘴里弥漫开来,他眼珠子一转,朝贺鸣玉努了努嘴:“你什么时候嫁人啊?爹说了你出嫁之后,我就会有吃不完的甜糕和肉……”
李氏连忙拍了他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娘,我没有胡说!”贺登科不服地看着她,又看向贺大郎,“爹早就跟我说……”
贺大郎右眼皮跳个不停,生怕他再说出点什么,心一横,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嘴上:“我何时同你说过这些!你瞎说什么话!闭嘴!”
贺登科一向被家里人捧着、哄着,头一回挨耳光,一时竟愣了神。他还没来得及哭,站在一旁的李氏便直直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巨大的甜糕:“吃甜糕,吃甜糕!”
随即抬头看着贺鸣玉,讪讪道:“玉娘,登科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胡说呢,你莫要放在心上。”
“婶子,我晓得。”贺鸣玉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再说了登科说的也不假,我这个做姐姐的出嫁了,自然要待自家人好。这么好的婚事还得感谢大伯和婶子替我操心,这份恩情,玉娘绝不会忘。”
李氏见她如此,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同时有些意外:“你晓得就成。”
两家人又寒暄了几句,贺鸣玉和吴春兰才带着石头、英子沿着乡间小道往自己家走。
素来不爱说话的石头突然唤了声:“阿姐。”
“怎地了?”贺鸣玉好奇地看着他。
谁知石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示意她走得慢些,很快,二人与吴春兰和英子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说罢。”
贺鸣玉侧头看他,只见他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地了?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石头低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搅弄着衣摆,挣扎片刻后幽幽开口:“阿姐,你和娘是不是想把我和英子留在大伯家?”
“什么?”贺鸣玉一时没理解他的脑回路。
石头的语气里透着委屈:“你和娘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还带着浓浓地哭腔:“以后我只吃一点点饭,你和娘不要丢下我和妹妹好不好?阿姐,求求你了……”
他的眼泪愈演愈烈,贺鸣玉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啊?放心罢,我和娘决计不会不要你和英子的。”
“当真?”石头抽泣着问,随即又从眼角滑下两滴泪,“我不信,阿姐你一定是骗我的,呜呜呜。”
贺鸣玉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收起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十分郑重地开口:“阿姐不会骗你,是不是今日在大伯家里听到了些什么?”
石头脸上显出纠结的神色,想了想:“我今早瞧见娘把家里的银子都带走了……还以为……”
她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贺鸣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大早便瞧见了,却没有追出来,不晓得一天是如何地惴惴不安,又是如何地计算着时辰等她们回来。
太过懂事了。
搬家一事吴春兰问过要不要同他们说,是她坚持瞒着的,原是觉着石头和英子二人年岁不大,怕说漏了嘴,可没想会闹出这样的误会来。
贺鸣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笑道:“阿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
*
夜幕低垂,低矮的树丛间时而传出几声古怪的虫鸣。
吴春兰紧紧搂着英子,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石头则是抿着唇,默默给最后一个包袱打了个结。
“都收拾妥当了么?”贺鸣玉压低声音,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吴春兰把两个较轻些的包袱系在了英子身上,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走。”
后半夜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贺鸣玉挎着包袱,挪了挪挂在脖子上有些碍事的干货,蹑手蹑脚地打开院门,回头招呼三人跟上。
贺家这些年过得不甚富裕,但收拾起来东西却也不少,这个不舍得扔下,那个还能用得上……因此除却贺鸣玉和英子背着的包袱,吴春兰还背了一个巨大的竹篓,里头几乎堆满了东西。
最最要紧的东西是大铁锅,先下正扣在石头的背上,活脱脱一个小乌龟,他胳膊上还挎着两个竹筐,已经不晓得放满了什么东西。
微弱的星光勾勒出小道模糊的轮廓,四个人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道向着村外疾行,任何一点动静都让她们心惊肉跳。
最初的紧张过去后,涌上来的是浓浓的困意与疲惫。出村走了半个时辰后,年纪最小的英子脚步逐渐踉跄起来,小声哼哼着:“阿姐,我好困……”
石头虽一言不发,但呼吸也明显粗重起来,反而是吴春兰,虽有些跛脚,却没显露出一丝不适,还低声哄着英子:“乖,马上就到了。”
从四更走到五更,从夜色如墨走到天色微亮,村子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时,四人才敢坐在田埂边歇脚,说是歇脚,两个小的刚坐下就东倒西歪起来。
借着微光,贺鸣玉忽然发现吴春兰微闭着眼睛,脸色惨白,竟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心里蓦地一沉,不由分说地撩起她的裤脚,跛着的右脚脚踝已然肿了起来。
“娘,你……”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间,“你怎么不同我说……”
“没事,没事。”吴春兰慌忙地把脚缩回去,笑道,“娘不疼,真的,咱们快走罢,天快亮了……”
贺鸣玉的心仿佛被一张巨网狠狠包裹着,勒紧、又勒紧,上辈子她是孤儿,在餐饮界独自摸爬滚打,很少需要这般细致地为他人考虑。她光顾着计算如何省钱、如何赶路,却完全忽略了吴春兰身体的极限,忘记石头和英子不过是两个孩子……
“再等等。”她声音沙哑,愧疚交杂着自责涌上心头。
东边泛起鱼肚白时,官道上终于有了人,一个赶着驴车的老汉,拉了一车的东西,正慢悠悠地往汴京城方向行去。贺鸣玉立刻上前,最后花了六文钱,说服老汉把他们捎到南薰门。
坐在颠簸的驴车上,看着有些萎靡不振的家人,贺鸣玉压下心头的酸楚,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勾起他们对新家的兴趣:“石头、英子,你们不知道,咱们租的小院可好了!院子里有棵红果树,有这么粗呢!”她用手比划着,“等到了秋天,满树都是红果果,到时候阿姐全都敲下来,做成糖葫芦,酸酸甜甜,可好吃啦!”
一直没什么精神的英子立刻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因憧憬变得亮晶晶,她咽了咽口水:“阿姐,糖葫芦是什么?真的好吃吗?那我要吃好多好多,我要早上吃、晚上吃,坐在树下吃,爬到树上吃!”
贺鸣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当然是真的了,到时候阿姐做一大堆糖葫芦,外头是甜滋滋的糖壳,里头裹着酸酸的红果,到时候让你吃个够。”
她转而看向石头,笑道:“灶屋旁有个偏房,你长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往后就给你住。”
石头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记忆里,父亲在堂屋的角落搭了一张小床,那便是自己所有的空间了。现在阿姐说,自己在新家有一个单独的……屋子?
他看着贺鸣玉,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嘴唇微动,似乎想要确认什么,最后却化作一声从喉咙挤出的、郑重的:“嗯!”
一旁的吴春兰看着她几句话就驱散了他们脸上的阴霾,心中百感交集。贺二郎突然去世时,她只觉得前路只剩无尽的惶恐,一个跛脚的寡妇,要如何拉扯三个孩子?最难捱的那段日子,她甚至想过随贺二郎而去。
可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个昨日还不知事的女儿仿佛被什么点醒,毫不犹豫地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担起了这个家,吴春兰心里是知足的,甚至是感激的,感激老天爷到底是给她们留了一条活路。但知足过后,更多的是心疼,她看着玉娘脸上故作轻松的笑,真真是比哭泣还要让她揪心。
吴春兰不晓得汴京城是龙潭,还是虎穴,她只知道,要同女儿、儿子一起去闯,心里竟也头一回,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又实实在在的底气。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贺鸣玉的手,二人没有开口,但是她们知晓:即使前路再难也能一同走下去。
驴车晃晃悠悠抵达南薰门外,城外人声鼎沸,挑担的、推车的、赶驴的,络绎不绝。
“咱们先吃饭罢。”贺鸣玉率先开口。
吴春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玉娘,何必花钱吃饭,回家我给你们擀面条吃,多划算啊……”
她说着就要走,还示意两个小人跟上。贺鸣玉连忙拦住了她,笑着指了指一旁热气腾腾的包子摊:“娘,回去还得收拾院子呢,哪有时间做饭,在这里吃点罢,也算是庆贺咱们搬家。”
见吴春兰满脸抗拒,贺鸣玉立马压低声音凑近:“再说了,咱们也要卖吃食,先尝尝人家的手艺,看看是怎么定价的。”
如此,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还特意交代:“莫要买多了!”英子则乐得在一旁转圈。
一路风尘仆仆,再加上破旧的包袱、竹筐,一行人站在包子摊前格外扎眼,贺鸣玉道:“店家,包子怎么卖?”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扫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别挡着老子做生意,再沾染了穷酸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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