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名

作者:尤欠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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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


      江泠生在南方,母亲是绣娘,父亲是屠户,这等条件在村子里算得上富庶。

      家里还有余钱,自然要添男丁。

      江泠比江向天年长三岁。弟弟出生时,父亲特意找道长算过一卦,他们一家拿针拿刀,锐气太重,若是有个笔杆子从中调和,举全家之力供之,可保晚年无忧。

      与江泠不一样,江向天生来就被冠以全家的希望。

      为此,母亲熬坏了眼睛,父亲早出晚归,体腥味得用冷水浇上一夜。几年后弟弟上了私塾,一家人省吃俭用,又请了隔壁村最好的先生辅导。

      知乎者也,诗云子曰。

      日子一遭遭过,江向天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作为家中长女,江泠自是要承担包容弟弟的义务。江向天回来,每每拉着她的手撒娇喊阿姐,江泠就知今晚的课业要她代笔。

      四书五经,史学传记。

      江向天头胀的东西,倒让江泠学了个十成十。

      如此这般,江泠也没指望他会考取功名,成为一家人的靠山。

      如今,马背上的江向天一身喜服,红衣衬得面容如月如光,如墨的长发被头冠笼上,远看身姿笔挺,更显得丰神俊朗。

      他被人群簇拥着,被捧得高高的,温和地朝众人拱手回礼。

      江雪寒定定地望着那红衣身影,一时间觉得陌生。

      “今科状元,江泠。”

      魏铭在耳边适时提示。

      “不仅和你是本家,还是同名。”

      魏铭一席话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周围人群涌动,迎亲车马早已远去,眼前只留下一路的花瓣飘香。

      江雪寒深吸口气,拨开群人,抬脚就走。

      “去哪?”魏铭跟上她。

      江雪寒冷笑:

      “弟弟娶亲,做长姐的自然要去瞧瞧。”

      决定做得快,却非没有理智。

      两人最终停在僻静的巷子边。

      屋檐遮去月光,只有叶片漏下朦胧的白晕。魏铭环手倚在树边,一袭黑衣融入夜色,看江雪寒暴在月色下,胸口起伏不定,说:

      “去相府闹事,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江雪寒心中发笑。

      她自小苦读,只困于女子的身份不能考取功名。如今陛下登基,她抓紧稻草毅然而上,来京的路上险些丢了性命。然而名次被替,说冤无门,现在又告知她,替代名次的是与她一同长大,感情要好的亲弟弟?

      理由。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理由?!

      “……”

      “理由,自然是有的,有三。”

      江雪寒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把怒火咽下,颤着声音说:

      “其一,冯源下午在书房写礼册,恰被我看见。人虽未至,可既然送了厚礼,证明与丞相有所往来。”

      “其二,丞相之女秋以容是名冠京城的才女。以她的才情,虽不当女官,却也不会点头嫁给一个草包。可见秋小姐不知实情,这门亲事不能成。”

      “其三……”江雪寒抽着气,声音哽咽,“丞相乃百官之首,稍做询问就能得知江向天的才学,毅然将爱女嫁他,定然有鬼。”

      “说得好。”魏铭对这番分析非常受用。

      “可这些都不是你今晚就要去的理由。”

      “……”

      江雪寒沉默,骨子里的硬气顿时消弭。半晌,她耸拉着头,低声说:

      “魏大人,今晚我非去不可。我需要问个清楚。”

      人应理智,应权衡利弊,她又何尝不知?

      可一些情绪是她无法控制的。

      就像读书,科考,离家。

      若权衡利弊,若分析后果,她此时应安分守己地呆在后宅,守着四方的天,嫁人,生子,走既定的路,过平稳的一生。

      魏铭没说话。

      江雪寒盯着鞋面,沉默地出神。

      良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走吧。”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魏大人?”

      魏铭右手搭在身侧的佩剑,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是妥协了,哼笑:

      “我若不答应,你甘愿就此罢休?”

      “大人料事如神!”江雪寒面上一喜,赶忙跟了上去。

      相府千金娶夫,场面自然热闹非凡。

      潮水般的宾客如一豆烛光,被暖风吹的飘摇,皆而四散到各个台面,酒香也顺着攀上房梁,直熏得人头晕。

      夜探相府,事实上是魏铭拉着江雪寒从屋顶疾行。

      房梁步行不稳,江雪寒跟在魏铭身后,脚下一个踉跄,顿时心有余悸:“魏大人,你我年岁也不小了,此等要紧关头就不要再讲什么凡俗礼节了。”

      魏铭短短时间便能从户部赶到冯府,轻功定然是上乘的,江雪寒也不是矫情的性子,不求魏铭这厮抱着,哪怕是拖着,扛着,甚至拎着,总比拉着她在屋顶上走来的快。

      魏铭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停下脚步,示意她看门对面乌泱泱的人影,“大理寺多是文官,我的身手虽算上乘,可也不敌相府门下的众多侍卫。”

      话落,他又补了一句,“少看些画本子,轻功不是神仙法术。”

      江雪寒:“……魏大人教训的是。”

      落在喜房外,魏铭最先敲晕了丫鬟婆子,又把江雪寒带了下来。到底是女儿闺房,他只在门外守着。江雪寒聂声推门,花房一片喜色,华丽的桌台摆着红枣花生等吉祥物,还摊着一方验身的白帕。

      门外歌舞升平,美食美酒堆成了山,新郎官喝得酩汀大醉,来往的宾客笑意不谈真心假意,总归是热闹的。

      花房却安静得与世隔绝。

      只怕把红的换成白的,也并无不妥。

      新娘子身穿喜服,缩坐在床的一角,江雪寒不知道她坐了多久,是否挨饿,内心又在想什么,只觉得婚姻大事,她却像个局外人,局促地被放置在角落,从头至脚被遮得严实,像包装精美的礼品,保持着完璧之身,只等一个不知根儿是否干净的男人采摘。

      “嬷嬷,前厅的事儿还有多久?”

      红盖头挡了眼睛,秋以容在缝隙中看见一双月白色的靴子。

      “嬷嬷?”

      又喊了几声,不见答复,她手指把喜服攥了一圈儿,最终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嬷……”开口的那一瞬就愣住了。

      秋以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眨了眨眼,两朵红晕迅速漫上脸颊。她偏过头,声音扭捏:

      “相公,我原看不出,你竟有这般癖好。”

      江雪寒:?

      床那头眼波含春,惹得江雪寒嘶了一声。

      其实很好解释的。

      她与江向天虽不是双生胎,可容貌,身段,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前她还替他上过几次私塾,连教书的秀才都分不清楚。

      就更别提没见过几次面的秋以容了。

      秋以容还侧坐在床,一双眼睛时不时偷瞄她顺滑的脖子,江雪寒轻咳一声,软着声音说:

      “秋小姐,我是江向……江泠的长姐。”

      “长姐?”

      听到这话,秋以容才又抬头,细细地打量。

      好像是不一样。

      她的夫君江泠,今年一十有八,周身洋溢着初春新雨后的清新,虽中状元,可谈吐纯粹,远远瞧着只当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而眼前的女子给人感觉决然不同。眼神不比她相公,看人时总蒙了一层春色,而是漆黑的,锐利的审视。虽不易察觉,可那股安静,乃至沉重的气势就和他割席。

      秋以容心中懊恼,她真是眼拙了,这完全就是两个不容混淆的人。

      “江泠是相府的人,那我自然也要叫你一声……”

      “长姐”二字还未说出口,江雪寒迅速打断了她:

      “这门婚事不能成。”

      秋以容怔住,“为何?”

      江雪寒叹气。

      果真是个不知情的。

      秋以容名冠京城,按常理早该识破江向天并非真才实学,如今却一门心思嫁他,其中缘由,只怕是她的父亲,当朝宰相,编织了足以困住一生的大网。

      真相总是残忍的。

      秋以容未施粉黛,原本清透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怔着眼,又穿着喜服,一白一红交映,让人觉得突兀又诡异。

      啪!

      二人沉默之际,木门被一股力撞开,躁动的暖风吹得喜烛焰火摇曳。

      厅外的应酬结束了。

      魏铭一手拎着江向天的领口,一手用佩剑把房门推上,他堪堪往前一推,江向天就犹如烂泥一般扑倒在圆桌。

      他只是站不稳,神智倒还清明,见秋以容白着脸,刚想询问缘由,然而目光一转,就见江雪寒在她身后。

      “阿、阿姐?”江向天揉了揉眼睛,惊异道,“你怎么会在这?”

      声音,语气都和从前一样。

      江雪寒上前,弯腰,眼神冰冷的俯视。看她的好弟弟喝得脸颊通红,她又凑近了些,对上他水汽蒙蒙的眼睛,从前那段还算美好的回忆就不可抑制地喷涌。

      然而回忆越多,占据了所有思绪,她就越觉得恶心。

      “为什么要代替我?”江雪寒轻轻的问。

      事到如今,江雪寒仍对弟弟抱有怜惜之情。哪怕他说是被胁迫的,或一时鬼迷心窍,她或许都会说服自己,暂且原谅他干下的蠢事。

      然而江向天晕乎乎地说:

      “阿姐,从前你不喜欢江泠这个名字,觉得草率。现在,它归我了,你应该感到高兴呀。”

      江向天说完,晕晕乎乎地撑起身,眼神澄澈,像儿时玩闹那般,撒娇地,想握住江雪寒的手。

      江雪寒后退一步,压下那股想打他耳光的欲望,然而眼前劲风呼过,江向天偏过头,只听啪的一声,脸颊瞬间红了一片。

      秋以容的红盖头已经飘落在地,头上华丽的珠翠颤着夺目的光晕,她扬着手,语句冰冷:

      “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向天。”

      江向天低低地说。

      “好,好的很。”秋以容冷笑,眼神在他与江雪寒之间来回扫视,“我的丈夫,千不该万不该是个占用长姐名次的卑劣之人!今日礼成尚且顾及我爹的颜面,等日后选个黄道凶日,你我趁早和了罢!”

      翌日,京城各个街巷都传了个风流趣事。

      相传相府千金成婚第一夜,那状元郎五花大绑,凭空被扔进书房,而桌上的红枣花生等吉祥物什,以及和那方验身的白帕子通通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女子彪悍本容易惹人闲话,可状元既是入赘,秋以容更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从小千娇万宠,百姓也就见怪不怪了。

      几日后,醉花楼后厨,切菜小妹难得有空,扒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

      泠姐儿不愧与状元郎同名,前几日晚上被某大人物召见不说,又被魏大人接走,此后便不住酒楼,只有得空了才回来说故事。

      现又改名“雪寒”,十分风雅,应当是魏大人取的小名,她没读过书,但总觉得比“泠姐儿”好听的多。

      “秋小姐才名远扬,各路神仙不忍她所嫁非人,特下凡点拨。”

      台上,江雪寒面对食客,目光炯炯,把这几日谣传的事情添油加醋:

      “那神仙自檐顶飞下,身披霞光,体绕清风,一副至圣无垢之净体,苍穹朗月之明目。一见状元,便看出他体虚阳缺,行止欠佳,若强意成婚,恐有损秋小姐的福泽!”

      “神仙当真这么说?!”台下食客众说纷纭。

      “怎会有假?”江雪寒回应,笑着又说,“神仙见劝说无用,便用金丝蟒线把状元捆去书房,又降下滚滚天火以示大凶之兆。现在喜房成了废墟,宰相老爷也头疼,正烦忧退亲之事呢!”

      江雪寒去相府本意是找江向天问个明白,顺道告知秋以容实情。可那毕竟是相府的婚事,她在外也不好过多说嘴。

      可神仙论是秋小姐自己定下的说辞。

      她还恳求,最好将风言风语扩得再大些,不必顾及她的脸面。

      江雪寒说完书便去了二楼厢房。

      这几日借宿在魏铭府上,说是借宿,怕是事情解决之前她唯一安全的住处了。二人合作共事,魏铭对她也不太设防,书房随意进出,查案也让她男装跟着。

      甚至锁起来的折子,江雪寒也偷摸看了不少。

      厢房里,魏铭等了有段时间,见江雪寒来了,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扔给她。

      江雪寒心虚,嘴上自然要说几句漂亮话。她把折子端正捧着,推辞道:

      “大人,朝廷赈灾名录,此等要事,我哪能看得?”

      “你开锁的本事是从哪学的,可曾与地方官报备?”魏铭淡淡道。

      “……”

      江雪寒话锋一转,“既然、既然是大人吩咐,那这折子,定然是我读给大人听。”

      说完,她殷勤地打开名录,上下扫视一眼,原本灿烂的笑容逐渐凝固。

      只见赈灾名录上,江泠的名字赫然在榜首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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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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