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

　　从车站到聚会的地方不远，若安打算走着过去，晚上回去的车票已经买好，趁着短暂的时间，他要好好看看这里，大概分辨了方向后便背着鼓鼓囊囊的挎包出发了。
　　四处看去，除了新建的高楼，这个城市整体的气质没有变，穿着新衣透着沉稳，若安还记得当时和大光赶火车时就在这条站前街的一家鲁菜馆吃过饭，直到今日都记得那份菜单，一条烤鱼，一份爆炒腰花，还有一盘儿松花蛋和一碟送的花生米，老板娘很热情，饭菜也做的好，咽着唾沫的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顿食物的味道，走近了才发现，那家鲁菜馆已经更换成了一间更大的饭店，名字和菜系都变了，当初的老板娘也不见了踪影，本来想晚上离开之前再去吃两个小菜，看来不能如愿了。若安缓步行进，来到了大的十字路口，过了马路往左拐一直走到另一个十字路口就是聚会的地方了，若安此时心里有些激动，有种说不出的心情，曾经走了很多次的路，再走一遍，还是那么亲切，如果是修行的僧侣，此刻若安最想做的，就是匍匐前进。在济城燥热的天气下，走的有些出汗的若安将手伸进了上衣内侧口袋，寻找片刻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那块上大学时母亲送给他的手帕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时节两边的树木正值青春，在风吹日晒中开枝散叶，若安悠闲的边看边走，顺便从便利店买了一盒口香糖，因为一整夜都在火车上，不方便洗漱，所以嚼两粒去去口臭，在这条宽阔直驱的马路差不多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进进出出着一些人，小巷的门是青瓦白面圆拱型的，门洞不大，直径两米左右，高也不过如此，此时从里面飘出了阵阵香味，不由得让人走近，是的，这是小吃一条街，刚过十一点，若安已经饥肠辘辘，站在那里望进去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饭食，对于若安来说，这里的东西大部份都尝过，但让他记忆最深刻的就要数巷尾挨着菜市场的那家小面馆，那碗打包的面让他终身难忘。
　　2005年的暑假，若安和大光在小巷附近的一间KTV找到一份上晚班的工作，每次上班经过这里都会买些晚饭带走，一个普通的夏日傍晚，若安和大光分头去买各自喜欢的饭食，在巷尾有一间摆放着几张桌子的小面馆，旁边是一个大的蔬菜市场，这间面馆儿用玻璃的推拉门将外面的工作区和里面的就餐区分开，若安点了一碗面准备带走，一边等待一边躲避着不远处菜市场那家卖活鸡的摊位，虽然有段距离，但从一层一层叠着的笼子里还是飘散过来一股浓浓的味道，此时刚要往别处溜达的若安，听到身后小面馆儿老板的训斥声：怎么回事儿，让你放的东西怎么没放。
　　若安回过身，只见那位正在煮面的年轻男老板身旁站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老阿姨，老阿姨小心的抬头看着正在生气的年轻人的脸，眼睛里全是畏惧，她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双手紧握住围裙，一碗面好了，看样子不是给他打包的，年轻老板放低了一些声音下达了命令：端进去！老阿姨听到指令赶忙松开围裙伸出双手，若安的眼睛也跟着那双布满粗痕的老手，一起端起了那碗已经溢出碗口的热汤面，在拇指接触到沸腾的热汤时，老阿姨紧皱着眉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若安的神经有些紧绷，老阿姨慢慢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的向里走，走到关着的推拉门时老阿姨停顿了下来，急切的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客人又小心转过一点头充满顾虑又期待的看看年轻老板，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最终下定决心用一只手的力气紧握住碗口和碗底，另一只手去拉开推拉门，然后又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直到把那碗面放到了客人面前，老阿姨的双手这才脱离了那只碗，随后快速的将围裙握在了手里，都顾不得去擦拭额头上滚落的汗珠，这个过程很短，若安全看到了，也仿佛感受到了那碗热汤带来的切肤之痛，当接过老阿姨递给他打包好的面时，那双发着昏暗带着厚重老茧的手，就再也忘不掉，若安意识到，娘也有同样的一双手，老阿姨和年轻人是什么关系，若安不清楚，但这样相似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些年曾对母亲发过的脾气，和大光走在上班的路上，若安觉得这份和平常一样份量的面却无比的沉重。
　　站在巷口的若安没有走进小巷，而是半低着头神情凝重的缓步向前行走，从小就学会的尊敬老人、助人为乐，为什么在那一刻却一动不动？咬紧牙关，此刻他真想冲上去拦住那个就这样走掉的年轻人，还有面馆儿的老板，他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对了一下门牌号和饭店的名字，这里就是了吧，和王濛发的信息一样。中午十一点二十分，从一侧的楼梯走到二楼，饭店里还没有客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若安来到聚会的包间，空间挺大，大圆桌也气派，就是周围的陈设和墙面略显破旧，放下东西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给王濛和佳贺发消息问一下他们到哪儿了，王濛回说马上就到，准备再问什么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班长！若安赶忙回头，原来是佳贺到了，走向前的两人把手握在一起嘘寒问暖，佳贺个子高，这么多年身材还是保持的和上学时一样有型，穿着西装留着短寸格外精神，模样和以前没多大变化，一双标志性的小眼睛笑起来更看不见了，但仍然能够感觉到，佳贺现在是更成熟的男人，最重要的，谦逊幽默的性格一直都在。
　　佳贺：什么时候到的。
　　若安：刚到一会儿，刚给手机充上电。
　　佳贺把带来的红酒放到桌上并对若安笑着说：这是今天给你准备的。
　　若安摆手说到：别，咱们一起，我自己可不行。
　　佳贺坏笑着说：你的酒量我还不知道？
　　若安明白佳贺说这句话的原因，在毕业聚会那晚，有同学用手机录下了若安手握着酒瓶喝酒的画面，大家都看到了。
　　若安苦笑着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佳贺：哈哈，过不去了。
　　若安：对了，男生还有谁来？
　　佳贺：除了在路上的左郎，没了吧。
　　若安低声奥了一声，又问到：女生呢？
　　佳贺：等王濛来了问问，女生都是她在联系。
　　若安思索着什么，同时把挎包里的小礼物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个也不值什么钱，就当做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吧。
　　佳贺拿起来一个摆弄着：最重要的是心意，贵不贵重的不重要，挺漂亮的。
　　刚说完，随着一阵高跟鞋的响声，王濛高亢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不好意思，来晚了。
　　看到穿着长裙身材丰满有余的王濛，若安和佳贺热情的欢迎了起来，若安说到：这么长时间不见，濛姐姐还是这么好看。
　　佳贺边笑边搭腔到：是啊，尤其那个小虎牙多可爱呀。
　　王濛听到这，举手捂着微笑的嘴，还击着佳贺：去你的吧。
　　在一阵笑声中，三人开始忙碌起来，王濛买了一个和印章差不多的东西，上面刻着聚会时间的信息，这是专门为若安买的小礼物准备的，每个小盒子上面都盖一个戳儿，若安觉得这才让这件礼物有了灵魂，直夸王濛想的周到，三人又一起把横幅挂在了房间里面，洗好了水果拆开花生瓜子一起摆在桌上，接近十二点，还是只有他们三人，服务员进来开始催着点菜，若安担忧的问王濛：女生是不是只有你们三个过来？
　　王濛听了立马回说：不止，好几个呢，都在路上一会儿就到。
　　听到王濛自信的回答后若安心里有块特别大的石头落了地，这下好了，能有七八个人也不错，坐的松散一点儿，这张桌子也差不多能坐满，随后若安拉着佳贺出去点菜，这里的点菜区有些特别，一片区域四周和中间都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菜品样式，还有很多师傅现场做饼跟其它美味的吃食，若安和佳贺逛了好多圈，在兼顾了大家的口味后点好了十二个热菜和六个凉菜，饮料王濛带的，酒佳贺带的，所以这些都不用再点，两个人点完菜说着什么回到了包间，看到有几个女同学已经到了，大家又是一番热情的招呼，不多久，整个班级唯一一对儿从同学变成夫妻的左郎和绣娘牵着手在大家羡慕声中最后走了进来，吃饭前佳贺请服务员先帮着拍了几张合影，随着一个个热菜上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落座，杯中倒满了果汁，也倒满了美酒，王濛提议让若安说两句，大家随之安静了下来，都期待的注视着若安，这一刻他成了主角，看着坐满了一个圆桌的十位同学，若安也不在扭捏，端起酒杯站起身说了下面这样一段话，
　　若安：这是从毕业以后第一次见到各位同学，从心里面感到高兴，这么些年没见，大家一点儿没变，还是原来的模样还是以前的性格，首先我要感谢王濛和佳贺，谢谢他们尽心尽力的组织，这方面我不够称职，我还要感谢今天到场的每一位老同学，正是因为你们的念念不忘，才有了这次聚会，也有了不同的意义，第一杯酒，我祝愿各位同学的生活和工作顺顺利利，祝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
　　话音刚落，大家一同起立将酒杯聚到中间，异口同声的喊出：干杯！就这样，这场同学聚会算是正式开始了，三杯酒下肚，开始的拘谨消除了很多，每个人都轮流发着言，说着自己的近况和对于以后聚会的想法，期间佳贺说明了没有更多人来的主要原因，不是大家不想来，而是都不在一个地方，难免因为家庭和工作的原因抽不开身，性格大大咧咧的绣娘提议以后每次聚会轮流来，去每个同学所在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因为家庭和工作的原因见不着面，若安仔细的听着大家的发言，对于这份热情很感动，有那么一刹那若安仿佛回到了学校，大家一起上表演课，一起练晨功的日子，虽然学校不怎么样，但和他们做同学，若安很欣慰。推杯换盏间，三三两两的同学热闹的聊着天，挨着坐的佳贺和若安也说着什么，
　　佳贺：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若安：就那样儿吧。
　　佳贺：其实大家都挺羡慕你的。
　　若安：羡慕我？其实我更羡慕你们的生活。
　　佳贺：你应该知道，咱们这个班就剩你一个坚持做这个的，甚至咱们那一届也没几个干的了，都转行了。
　　若安：我倒是想早点儿转行，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
　　佳贺：你可不能这么消极，你看咱们这些同学当初为什么都换了别的行业，是不想干这个吗，大部份人连剧团的门儿都进不去，不转行怎么办。
　　佳贺说的是有道理的，像他们这些从三流表演学校出来的学生，自身条件与一流学校的学生比差的太多，根本没有用人单位愿意招收，上这样的学校，完全是为了一个梦想出走家乡，去寻找一张温暖的床，但最后发现这张床板是隐形的，毕业后就消失不见了，随之带来的是巨大的迷茫。不过有少部分同学也可以像若安一样托关系进入到剧团，但进去之后又怎么样呢，临时的合同，较低的工资，长年累月的等待，这让他们失去了耐性，重新选择去其他行业发展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到现在一个班就剩下他这么个傻傻坚持的人。
　　左郎：佳贺说的对，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不知什么时候，刚刚还在和别的同学聊天的左郎这时参与到了两人的谈话中，
　　若安：这不十年都过来了，不过希望很渺茫。
　　左郎：别灰心，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王濛：对，我们都支持你。
　　敏：还有我。
　　不知是不是左郎的声音过大了，另外的同学都停止了交谈，现在正给若安加油鼓劲儿，
　　王濛：你要是不干了，我们以后怎么跟别人吹牛啊。
　　绣娘：是啊，有一个在剧团工作的同学多有面儿。
　　敏：你要是不干了我就离婚，以后一辈子赖着你。
　　敏的话一出大家都乐的前仰后合，此时佳贺凑到若安面前小声的说到：要不我也离，陪你？
　　若安：去你的吧！
　　笑过之后，若安有种莫名的感动。
　　一时二过，聚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若安明白有家庭的人有很多事要忙，不能拖拖拉拉太久，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微笑着举起酒杯把大家招笼过来，所有人和刚开始一样安静的坐在座位上，认真的听着若安的讲话，
　　若安：今天能够跟大家见面真的非常开心，希望以后能有更多这样的机会，也能有更多的同学加入，说实话，在这个班里我是最不适合当班长的，却稀里糊涂的做了三年，以前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请大家能够原谅，今天的最后一杯酒，里面装着我们的过去、现在，还会有将来的很多时候，愿我们一如既往的真诚相对，同窗之情花开不败，干杯！
　　讲完这段话大家再次将酒杯聚在中间，大声的喊着：同窗之情花开不败，干杯！
　　送别大部份同学后，原本热闹的房间恢复了刚进来时的平静，佳贺、王濛和敏没有走，他们在陪着若安，看看他想去哪儿逛逛，现在他成了远道而来的客人，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在三人的陪伴下，酒后有些迷瞪的若安跟着逛了济城新开的民俗街和周围的景点，一直快到天快黑的时候，作为主人的他们请若安吃了他想念已久的炸串儿小吃，美美的享用了半个小时，到了赶火车的时间，本来要和他们在小吃摊儿分别，但佳贺和敏说什么也要陪着他去火车站，王濛因孩子的事儿先回去了，就这样，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向站前街走去，像某个下了课的晚自习，轻松自在，但没有那样撒欢的玩闹，以前回到的是宿舍，不用想明天肯定还会见到，但现在去的是车站，大家明白今天离开了意味着什么，这种感觉毕业的时候尝到过一次，下个遇见的时间或许很短，或许……
　　不知不觉接近了车站，若安让他们回去，可他俩还是不走，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佳贺和敏给他点了喝的和吃的并结了账，这时候他们才选择回去，分别那一刻，佳贺握住若安的手，只说了一句：我们走了班长，以后有时间常来。
　　这是若安第一次看见佳贺这么认真的表情，也看到了那对小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一种久违的温暖和作为成长代价的变化让若安心酸的厉害，但他也只是微笑着简单的回说一句：会的。
　　看着佳贺和敏的离开，若安想起了大光，也想起了那段文字，《还能送你走多远》，是啊，还能送你走多远？来之前若安联系过大光，因为工作的原因他说来不了，或许还有别的吧，若安依然清晰的记得上学时和大光一起做过的那些事儿，暑假打工、钻狗洞、收麦子，以及毕业没多久参加的两场葬礼，这些画面都真真切切的在若安眼前流动，唯独大光的样子有些模糊。
　　正在走神的时候，从若安桌前经过两个人，一位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位老人在他身旁的桌子坐下，只见拄着拐杖的老人穿着一身旧八路的军装，胸前別着两枚奖章，身体消瘦有些佝偻，不多的短发白白如雪，精神状态看着一般，估计八十有九了，那个身形粗壮的中年男人凑到老人耳边用本地特有的方言大声说到：爸，你说你这是干啥，要不咱别去了。
　　老人听到后一边挥手用力的比划着什么一边努力的说出几个字：再不见，
　　看着老人如此激动，中年人赶忙安抚着：慢点儿说，慢点儿说，别着急。
　　稍微平静一些的老人从没剩几颗牙的嘴里又说出来几个字：就见不着了。
　　若安有意无意的将老人带着鲁西口音的话在脑子里连起来：再不见，就见不着了。
　　若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知道老人在这样的高龄和身体条件下要去见谁，会让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只听身边的中年人又说：那些老战友不都打电话联系过了吗？
　　只见老人摆摆手，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轻颤的说到：最后一面！
　　若安感到自己的瞳孔突然放大，从内而外的一种震颤，在老人的记忆里一定有一段无比光辉的岁月，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他的身边也一定伴随着那些坚不可摧的身影，才让如今的他如此的想念吧。
　　等中年人搀扶着老人离开后，若安从挎包里拿出了蓝皮笔记本，翻开手提袋儿夹着的那一页，慢慢的写下了一句话：去走该走的路，去做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走的路，什么是该做的事？该走的路应该是无悔的，该做的事也应该是无悔的，这是小雪和刚刚那位老人教会他的。
　　若安给陈副团长打了电话，说因为有其他事需要耽搁几天再回去，陈副团长答应了，并让他在外面注意安全，随后若安退了原本回去的火车票改换了另一趟列车。
　　是的，他要去找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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