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间

　　“前面有一座村子。”
　　天色将倾，黄昏的风吹来一股刺鼻的腥甜味，似生肉在腐烂，又带着隐约的湿土和霉气。李心佑轻皱眉头，呼吸变得短促，仿佛每吸入一口，喉间都被浓稠的血腥黏住。小白捂住鼻口，轻声咳嗽。村子的气息竟如此阴沉、沉闷，像是大地被鲜血浸泡。师兄弟不禁加快了脚步。

　　街道上，一人身着麻衣，戴着乌布手绢，一边哭丧，一边推着推车。推车上用白布裹着的，似乎是他的至亲。
　　李心佑与此人错肩而过，此人佝偻着背，身子摇摇晃晃。他边走边转过头，与李心佑对视。

　　察觉到异样，李心佑单手擒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推车上。谁料，白布下，突然钻出许多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自己的手臂。
　　“小白！火！”

　　李心佑接过火把，驱走尸虫。火光下，那人两只眼眶里的瞳孔各瞧各的。他便取出短匕，一刀切断了他的脖子。果不其然，那人倒下后，眼白渐渐浮出黑点。
　　李心佑瞧着那些黑点，心有所感。

　　小白不得其解：“师兄，你是怎么知道他体内有魔种的？”
　　“我回想起来师父说过的一些话。他教过我，人刚被魔种夺舍之时，走路歪斜，眼神迷离。”
　　李心佑掀开白布，一堆尸虫快速塌向两边，向四周散去。躺在中间的尸体，不知已经死了多久，皮肤上数不清多少个洞。

　　面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李心佑耳边嗡嗡作响，脑中撕开一副画面：密密麻麻猩红的眼睛，细看去，是一群眼神迷离的被魔种夺舍之人。在拥挤的洞穴里铺开，仿佛随时准备倾巢而出的蚁群。

　　突然之间，四周低矮的房屋传来动静。有的门被打开，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些人；有的从窗户里爬出；向师兄弟二人袭去。

　　这些人双眼涣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师兄弟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座村子，已然没有活人！

　　火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无数腥红的眼珠，仿佛地狱簇拥的恶鬼。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与他方才脑中画面相吻合！
　　双拳难敌四手。被魔种操控的人傀虽然无知无觉，但胜在数量众多。两人随身的符咒都用尽了，很快便变得力不从心。

　　一转身的功夫，李心佑发觉师弟竟然不在身边了。
　　又一阵危机感闪过李心佑的脑海。他下意识寻找小白，只见不远处，师弟伤痕累累、脸色煞白，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两截，衣服被撕啃得破破烂烂，他站都站不稳，像是最后的残烛在风中摇曳，一个趔趄，就要倒在走尸之中。

　　李心佑怔住了，连心跳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
　　“小白！”他下意识低喊出声，声音沙哑而急促。

　　情急之间，李心佑忽然忘了如何驱使长剑，便冲过去，用身体护住师弟。四周潮水般涌动的人傀早已不在他的视线中，眼中只剩怀里奄奄一息的少年。人傀蛮横的力道直接在他的胳膊上抓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李心佑面不改色，反手提剑驱散靠近的人傀。鲜血从他的手腕流下，染红袖上的半截白纱。

　　他咬着牙抵御四面八方的人傀，李心佑双目赤红，心中的怒火和愤懑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忽然他感到脑中嗡鸣，思绪间仿佛一刹那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力量——他感到心中涌现出本不属于他的暴戾、凶残，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欲念，疯狂地叫嚣着、膨胀着，试图凌驾于他的理智之上，把他吞噬。
　　周围的人傀似乎被这股力量震慑，逐一停下，凝滞不动，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控制。
　　李心佑喘着粗气，睁开猩红的双眼，环顾四周。四周的人傀只轻轻一碰，就一个接一个悉数倒了下去。

　　仿佛这些人傀的行动，只是一场突如其来，而又匆匆退场的闹剧。只有两人身上的伤口和地上数不清的尸体，还印证着发生过的事实。
　　“这到底是……？”
　　面对这诡异的一幕，李心佑心中有诸般不解。而小白不知何时，已经晕厥在他怀中，气息微弱。

　　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一群身着白衣之人赶到。看到地上数不清的尸体，又看到站在尸体中央的李心佑。他们纷纷亮剑。
　　“你是何人？”

　　“你们是什么人？”李心佑冷眼瞧着他们，死死紧握着剑，经历了今天诸般事情，他现在精神十分紧张。

　　为首之人闻言，出示腰牌：“我等是蜀山派，来此地除祟。”
　　李心佑见此，同样出示腰牌。双方仔细核认后，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李心佑把小白抱进一间屋子，点燃烛火。一名蜀山弟子跟了进来。
　　李心佑看到这名蜀山弟子的脸时，脑中闪过一道电流。识海中勾勒出一个言笑晏晏的同宗小师弟。他想起这名小师弟名叫“心迟”，一些关联的回忆接连浮现。
　　“你说心迟师弟啊？听说他是他们村子最有天赋的少年奇才，心地善良。将来学成，必能独当一面。”
　　……

　　李心佑对他说：“你是……？”
　　那名蜀山弟子：“仙友认得鄙人？”
　　“不……不对……”李心佑仔细回想，摇了摇头，“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人温良地笑了笑：“仙友想必是将鄙人与家弟弄混了。家弟心迟，是第一宗执剑长老门下弟子。只不过，两年前，与第一宗许多人一样，变得杳无音信了……”
　　李心佑缄默不语。
　　“家弟在第一宗时，得到仙友诸多照拂。平日与鄙人书信，多次提及仙友名讳。鄙人在此替家弟谢过了。”
　　李心佑心里替他感到难过，说：“节哀顺变。”
　　那人轻声道：“都过去了。”坐下给小白把脉。

　　他眉头紧皱，欲言又止。指了指小白，看向李心佑。
　　“他年纪轻轻，怎的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李心佑闻言，感到心底一沉：“何出此言？仙友可方便与我细细说明。”
　　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位小友中毒已久，只怕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不出三月，他必死无疑。
　　接着道：“此毒名叫‘蚀命蛊’，乃是一种无解的阴狠奇毒。中毒之时，浑然不察，只是体内的毒虫会慢慢吃掉人的命脉，使人修为不进反退；等到毒发时，就是万虫噬身，生不如死啊。”

　　那名蜀山弟子说完便出去了。李心佑坐在昏迷的小白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名弟子又重新进来，手里抱着一堆草药和工具。
　　“把麻布拆开吧，我给他上药。”他说。
　　小白躺在床铺上，仍没有醒。
　　“多谢。”李心佑配合他。
　　蜀山弟子检查着小白的身体，叹了一口气，“对了，我还想问你，这么多人傀，你是如何把他们都放倒的？”
　　李心佑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茫然：“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第一宗只剩你们两人了吗？”蜀山弟子问，见他不回答，又说，“你们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世道乱得很。如今，这天下简直如人间炼狱，遍地是人傀。”
　　“还有一事我想请教，”李心佑说，“人魔最近一次出现，是在什么地方？”

　　蜀山弟子诧异地看向他。
　　“人魔？不是早就被李无尘道长杀了吗？”

　　李心佑讶然。不是人魔杀死了师父吗？
　　“我昏迷了很久。人魔是什么时候被杀死的？”
　　“不太清楚。反正自从李道长仙逝后，这天底下就再也找不到人魔的踪迹了。”

　　同归于尽了？
　　李心佑心想。一开始，他听小白说，没有见到人魔的尸体，还以为人魔逃逸了。可是，以人魔的性格，不可能安分守己这么久。最大的可能，的确是师父与人魔同归于尽了。

　　已是深夜，窗外还很亮。蜀山派抬着一批又一批尸体，集中到一处烧毁。
　　今天发生的事情，恍若一场稍纵即逝的梦魇，李心佑回想着，又看着地上那些僵直的人傀被转移到推车上。他忽然觉得：只要他想，他也能让那些人傀重新活过来。

　　正当他脑海中闪过这种想法时，推车上的尸体忽然有了微微的抖动，仿佛在试图挣脱某种束缚，空气中似乎隐隐传来低语。一转眼，尸体竟然全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附近的活人。李心佑脑中一阵嗡鸣，思绪混乱。
　　“这些东西活过来了！”
　　“快，快退开！”
　　李心佑心中大骇——这怎么可能？
　　他静心凝神。正如活过来没有任何预兆一般，这些尸体又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住了，伴随着一阵微风吹过，所有的人傀又纷纷重新倒了下去。

　　“虚惊一场。方才……怎么一回事？”
　　“动作快点！这些玩意还有可能再重新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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