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渡

　　走近了，鼻腔能嗅到股浓重的血腥。

　　冯遇楼踩得用力，足下一跃来到黑影跟前，俯视背靠树干，垂着头的男人。

　　“抬起头来！”

　　黑影不动，粗重的喘息凝滞片刻，“若你要我心脉血，我给你便是，我不想打。”
　　男人声音微哑，听着疲惫不堪，似乎刚经历了场恶战。

　　冯遇楼收了藤鞭，居高临下，眸光闪烁，在此人全身上下扫视一遍。
　　片刻她道：“你不是魔族。”

　　太阳打西边出来！往年难能一见，今年大不相同。她进考核秘境遇到的人掰着手都能数过，就在这为数不多的竞争者中，竟有两个都是凡族仙修！
　　李爱花算一个，这名男子算一个。
　　冯遇楼不禁想：今年仙门内部出了什么大乱子？竟引得各路仙修一个接一个投诚我魔界！

　　虽然是近年才有，但其实魔界明面上却未阻拦过异族人想迁居来此，但也有个前提。

　　往年进入魔宫的凡修，体内体外都会被打上块显眼的印记，从此毕生效忠给其打上奴印的魔族。
　　打上魔印等于有了魔族身份，只要不背叛魔界，印记便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在冯遇楼眼中，所谓“奴印”是难听点的说法，反正她是见过哪一个异族被打上“奴印”后是真的被当成奴役使唤的，人还是人，妖还是妖，顶多不受魔族待见。

　　重伤的男子叹息，他知道这些魔族对凡族恨得牙痒痒，且他还是从正派仙门出来的，与魔族苦大仇深。于是认命般抬首，疲累的神色映入冯遇楼眼底。
　　正要说话……
　　冯遇楼居高临下：“报上名来。”
　　不容推拒，男子道：“我名方圆，来自灵山，斗魔宗。”

　　听到他宗门的名字，冯遇立时一喝：“好个狂徒！”

　　方圆料想她的反应，于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站不太直，却直接高了冯遇楼一头，压迫感不能说没有，即便他是个伤患。

　　“怎么，想动手了？”冯遇楼冷冷道，手中藤鞭滋滋冒火星子。
　　“没有。”方圆深呼吸，抱拳作揖，“多有冒犯，是我不是，请阁下大量饶过。”

　　他一说话，冯遇楼注意力变了，她目光停留在方圆脸上，审视好一会，挑眉道：“你皮相不错。”
　　方圆身躯一怔，错愕地看着冯遇楼。

　　冯遇楼似笑非笑，虽有一双杏眼，但五官并不圆钝，樱唇微勾，柳叶眉上扬，站姿透出其人自傲性格，不是个好打发的。

　　“怎么？没人夸过你相貌英俊吗？”冯遇楼抱着手臂，“我冯遇楼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是讨厌仙修，但不妨碍我欣赏你的皮相，看在你态度还算好的份儿上，我可以不杀你。”
　　方圆欠身道：“多谢。”
　　“别谢早了。”
　　方圆眨眨眼，眉眼透出困惑。

　　冯遇楼藤鞭有节奏地在臂膀轻点，她两步上前，拉进与男人的距离，男人下意识想后撤，被她扯住胸前衣襟往前倾身，二人瞬时变了气氛。
　　紧张，忐忑，方圆不由乱了方寸。
　　“阁下……有话不妨直说。”

　　冯遇楼轻笑一声，“你方才是不是跟八个人打过？”
　　方圆抿唇，手中捏拳，“是。”

　　“噢~”冯遇楼松手，退了回去，“那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结盟？”
　　方圆拧眉，“结盟？”
　　冯遇楼颔首：“字面意思。跟我结盟，助我夺魁，若能闯到最后，我帮你教训那八个小子，给你报仇如何？”

　　方圆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冯遇楼语气渐重：“怎么？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做？你要是不跟我结盟，你只能死这儿。”
　　方圆脸色苍白，许久才极为复杂地道：“我受了伤，于你只能是累赘。”

　　原来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这笔交易。
　　冯遇楼态度转好，清了清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就说你愿不愿意跟我。”
　　方圆定定注视眼前女子，半晌，终于不再婉言，“我愿意。”

　　一声清亮银铃般的笑声就在眼前响起，轻轻柔柔。
　　冯遇楼很是愉悦。

　　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方圆觉得眼前这名女子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
　　这微妙转瞬即逝，被一道冷涩如万年寒冰的插足音打破。
　　“这便是你所寻‘厉害的人’？”

　　二人同时看去，方圆与一道幽冷的视线对上，登时心跳漏一拍。
　　他竟未曾注意还有一人站在附近……

　　来者不怒自威，比起方才盛气凌人的冯遇楼，方圆觉得这一个，才是真正的麻烦。

　　那是一张写着生人勿进，熟人退避，敌人受死的脸。
　　没有戾气却满是危险，来自强者所有一种淡漠，俯瞰众生的审视，即便没有鄙屑，没有傲慢，却平白让人觉得她高不可攀。

　　这种压迫感，方圆只大宗门长老身上见过，只是相比较眼前之人又略有不同。
　　眼前的女子，给他的感觉是比那些长老还要高深莫测的存在。

　　视线一转，更让方圆吃惊的，是冯遇楼。
　　后者噙着笑，快步过去，挽住了那女子的手，挤眉弄眼，活像个撒娇小妹。

　　冯遇楼亲昵地挽住江云织，捏了捏人手臂，江云织一怔，本能想抽回手，却被冯遇楼死死钳箍，凑近她耳畔小声道：“你方才也听到了，那八个人和他打，虽然他输了，但这也证明以他的实力可以抗住方才那八人的同时围攻。如今他还能好好站着与我说话，实力自然不差，虽然他现在受伤看着是矬了点，但我们可以帮他疗伤，他作为我们的一员，帮助我们夺魁，这可稳赚不赔！”

　　“你会疗伤？”江云织抓住重点。
　　冯遇楼笑容僵在嘴角，支支吾吾：“啊……啊……哈哈……这个嘛……”

　　“在下方圆，愿意帮助阁下夺魁。”方圆不知何时来到跟前，对江云织作揖行了一礼，“这伤势无需旁人，只消无人打搅静，坐半个时辰便可，阁下对方某有疑乃常理之中，若阁下愿相信方某，待方某伤势好转便去打来十道心脉血，交予阁下，以表诚意。”
　　冯遇楼讶异回眸，“你表忠心倒是快。”
　　方才对她怎么就没这自觉。

　　冯遇楼转而看江云织，盯着那张天生冷冰冰的侧脸，视线从她的眉骨落到平直的长睫，再经过精雕细琢的鼻背，滑落到她的浅唇。

　　“你想要他不必问我。”江云织感到这灼热目光，偏过头去。

　　冯遇楼唇瓣微张，略显惊讶：“我还以为你不想要他加入呢。”

　　江云织转回视线，倒是轻轻淡淡：“我何时说不要他加入？”
　　“你……”冯遇楼想说些什么，仔细回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冯遇楼撇撇嘴，有些埋怨意味：“谁知道你想不想要他留下，脸这么臭……”

　　闻言，江云织脸上庄肃的神情化开些许，对方圆道：“你不必将赢得的东西给我，你要帮助的是她。”

　　言简意赅，江云织示意冯遇楼才是领头人，方圆抬头在两人间看了又看，随后直起了身子，“是。”
　　方圆答了话蓦地抿唇，反应过来不禁虚捂了捂嘴。他怎么把眼前这人当成长老在相处了！还应“是”，当她在下命令吗……
　　可看眼前的女子，听他回答倒没别的反应。

　　“好生融洽的气氛，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诸位结盟同行呢。”
　　忽然一道陌生男声，三人都将目光投去。

　　前路平步走来一名气质卓越的年轻男子，窄袖玄装，五官俊朗，唇边噙淡淡弧度，视线不着痕迹扫过三人，落到江云织脸上。

　　冯遇楼视线转动，定格在此人身上好一会，半晌拧眉：“我怎么探不到你的气息？”

　　“来此前用了些障眼法掩盖气息，以免触了一些人的霉头。”男子嗓音磁性而轻松，语速不快不慢，“我也是仙修，方才无意听到诸位谈话，正好来碰碰运气，若诸位愿意接纳，在下愿献绵薄之力，助这位姑娘考核成功。”

　　冯遇楼唇角抽了抽：“是有些魔族比较讨厌仙修，你也算有先见之明。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解释，我虽然接纳仙修，看的却不是出身，只看你的实力，你掩藏了气息，我如何探你修为呢？”

　　男子眉梢微扬，“简单。找几个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冯遇楼顿时睁大眼眸，小子可以呀，气势够足，刚见面就装到了。

　　江云织轻轻蹙眉，与男子对上视线，没说什么。

　　方圆一听，心感危机，隐隐觉得此人是来挤掉他位置的。

　　没想到下一刻，冯遇楼抚掌，“不如这样，你与方圆一同去找几个人切磋切磋，可以合作，半个时辰内每人带回三道其他考核弟子的心脉血，便叫你们二人一道加入我们二人如何？”

　　方圆一听，手捂着伤处看向后来男子：“我没问题。”
　　男子颔首：“可以。”

　　“好。”冯遇楼拍拍手，“我们就在此等着，不过考虑到他受伤了，这位公子，你就先一个人去吧。”
　　方圆眼神一怔，男子倒应得快：“没问题。”

　　男子走后，方圆心情复杂。他也不知道这女子是故意将人单独支走拿他婉言，还是真的考虑到了他负伤在身。

　　不过半盏茶时间，男子便回来了。
　　手里三道心脉血，递给瞠目结舌的冯遇楼，“运气好，路口碰上三人负伤，他们主动交出来的。”

　　冯遇楼揉揉眼，端着三道心脉血无声递给江云织看，江云织脸上清清淡淡无甚表情，冯遇楼转身望着男子发怔：“你这么厉害……”

　　男子挑眉：“现在可以加入你们吗？”

　　“当然可以！”冯遇楼点头如捣蒜，“你一来，一个顶十个！”

　　高兴过后，冯遇楼隐有忧虑：“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加入我的队伍？你加入我的队伍，后期决赛是不是要占一个前十甲名额？”

　　男子否认：“不。我无意进入此地，选择你们只是看有两位仙修道友也在，觉得亲切罢了。”

　　冯遇楼飘飘欲仙——三个无偿的助力后援？她是不是在做梦？来个人掐一下她。
　　做梦也想不到，幸福可以来得如此突然。

　　冯遇楼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
　　小小考核试炼也不过如此！看她如何杀出一片血路，夺得魁首！

　　方圆凝噎，饶是他也被此人实力震惊到了，半盏茶打败三人，此人不可小觑。
　　这看起来冷冷的女子，和这位看似温和实际暗藏锋芒的男人，都不可小觑。

　　冯遇楼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微微落眸，视线错离定格在一张无有所谓的脸上，勾唇浅然一笑：“在下李昭。”

　　四人小队正式组成。
　　冯遇楼心中慌乱全然抚平。

　　方圆的伤势一天天大好，信守承诺给冯遇楼陆陆续续打来了十一道考核弟子心脉血。

　　有此遭，不仅是冯遇楼，江云织也对此人另有看法。
　　方圆修为虽还未大成，却是好苗子，现在还年轻，以后就不定了。

　　方圆感到背后有道视线，他有一瞬紧张，不过转瞬即逝，压迫感并没有持续很久。
　　回首原是李昭在身后。
　　“这位道友实力不凡，在下佩服。”

　　方圆微微欠首：“李道友谬赞了，不及你一出手便是我数日之数，在下修为还需多多提升。”

　　“哎呀——！”蓦地一声惊呼，二人同时看去。

　　冯遇楼手忙脚乱拉着向后躺倒的白衣身影，脸上惶然，“快来帮忙！李爱花她突然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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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重天·第三重·华雪山巅。

　　雪纷飞，夜墨色，踏足辨不清十丈外的景象，巍峨大殿矗立，积雪吹落又覆盖，无一人一影。

　　再往前行百里，可见垂直悬崖，冰冻百丈，寒风吹着断壁残垣，再不能见一千年前九天流月流崖之风光。

　　突兀地，独见一人负手，华袍精致翩翩，他眼神里盛着浩瀚沧海，声音缓而平淡，如大地之音：“古神卷轴·第二卷:破茧秘法，原是如此。”

　　神之一指，大雪滞空停留，随后散为华光，无边的夜终于揭开。
　　他似乎在看白茫茫的雪地，又似乎透过雪地，在看深埋于千百丈之下的尸骨。

　　悲悯的双眸恍然盛出笑意，启唇缓声自语：“……聪明的孩子。”

　　上古卷轴秘术，失传万年，凭借这点残卷领悟夺天造化，破茧重生。
　　天资岂止出众，实是越过天人……

　　“千年光景而过，你如今又身在何处呢……好孩子，我们会有再见一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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