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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桃花应已谢
顾曦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里有那个烦人的哥哥。她挨不住焦躁,早早地起了床看书。结果留了一小半的书看完了,人还没从情绪里出来。她撇了撇嘴,觉得是天命召唤,她哥又盼着她去了,而看书,看书就是她再度拜访的理由。
家里的黄历翻着日期,都说三月春来,不知道来了哪个春。天还是冷着,桃花倒是已经飘零地只剩下绿色的叶片。水珠润在叶片上,慢慢滚落到土地,把腐烂的花瓣砸得更深入根部。倒春寒肆意的冷气还没走干净,矗立在这个地方的老房子跟着冷风吱呀响着。
屋里的女孩子穿着毛衣搓了搓冻红的手,她确认没有开窗的地方,但是还是冷得发抖。南方的房子漏风,砌的墙和没砌一样。她拿着一本书步履匆匆,走到把二楼最里面的一扇门,跺了跺脚打开走了进去。今天家里就她一个,可支配的时间多了不少。
顾曦不是第一次来哥哥房间拿书还书,每次过来了,她都会顺便缅怀一下去世了将近一年的哥哥。她喜欢翻出顾叶澜箱子里的奖杯来瞻仰一下,再拿出抽屉里那个几年前盛行的饼干的盒子,打开盒子看着里面藏着的厚厚一沓信发呆。
这些信没什么特别,每一封信的封面都写着寄件人“夏花”,然后用红笔在名字后面画着几个丑陋的实心爱心。
人是念旧的,顾曦没办法避免。她只要来到这个房间,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忍不住就会想起自己高大而聪明的哥哥,然后就再忍不住一点,随意翻东西看看,找找当年那些有趣的小细节。
不过,顾叶澜留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像是有纪念意义的生日礼物,像是第一个手机,像是第一本书……他这个人死了也不会安生,哪怕有人忘了,也要在忘之前从活人身上剜出一块血肉,把顾叶澜这个名字连带着过去一起缝进去。
女孩子一遍一遍抚摸着顾叶澜得过的奖杯上面镌刻的名字,她没翻阅过那些写给顾叶澜的信,但是她大概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在顾叶澜最后几个月里,顾曦坐在病床边上听他说过。那个时候她忍着眼泪不敢哭,而躺在病床上骗她眼泪的哥哥还在讲他那些烂俗八点档的爱情故事。女孩子心里觉得很好笑,一个素未蒙面的男网友,为什么要如此执着热爱呢?
那个时候顾叶澜还安慰她。明明身体撑不住的人是他自己,却还是一副哥哥模样。
他说,顾曦你还小,你还什么都不懂。有些人一辈子不见,才能喜欢一辈子。顾叶澜因为说话累得要死,还要喘着气笑两声,他打着趣,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句几乎微不可闻。万一见光死了,这么多年的喜欢那不就是打水漂。可太亏了。
顾曦不止一次觉得顾叶澜这个人真难理解。家里人都说顾叶澜像爷爷,顾曦从前觉得没头没尾的,一点也搭不上边,顾叶澜这个家伙怎么能和温柔的爷爷相提并论?现在想想,还挺有道理。
关于顾爷爷,那是一件非常让人触动的家事,也正是后来回想起这件事,顾曦才明白顾叶澜心里对爱情的考量和自己南辕北辙。
顾奶奶早年在饥荒里亏空了身体,在顾叶澜高二的时候撑不住,去世了。人走得很突然,那个时候饭还在锅上煮。出门买完菜回到家吆喝老妻做好吃的顾爷爷走近正堂,就发现坐在椅子上没了呼吸的顾奶奶,顾爷爷放下菜把饭盛好,然后立刻打电话给家里的小辈。
家里人在天黑透前陆陆续续来齐了,顾爷爷耐心地就嘱咐了一些事情,顾奶奶早早地停了灵,棺材送去了火葬场。做完了这些后,他抱着亡妻的相册回了房间,任人敲房也不搭理。小辈们商量了好几个小时,还没开始操办丧事,晚上十一点多,顾爷爷也跟着去了。
那个时候顾曦十四岁,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坐在一旁的顾叶澜擦着眼泪安慰妹妹说,这是爱。
但是小姑娘只知道一直很喜欢自己的两个人一起去了天堂,没人给她做喜欢的饭吃了,所以哭得两眼通红,囫囵吞枣地应了两声,没当真。还在抽个儿的少年郎忍着呜咽把眼角的泪揩去,他看着桌子上爷爷奶奶唯一的一张补婚合照,那两张笑着的脸熟悉得太陌生。顾叶澜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直到他旁边的妹妹哭累了睡着,他才恍惚地抱着顾曦回了房间。
顾曦初二试图早恋的时候,不知为何回想起当年她哥说的话,嗤笑一声依旧不以为意。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爱情这种浪漫的东西当然要轰轰烈烈。海誓山盟是基础,鲜花烈酒是途中,最后要刺激难忘的烟花派对、游艇蛋糕,把感情当做不期而遇的初恋一样肆意发泄,变成一场大雨后也磨灭不了的深情永恒。
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顾曦早恋第一天就被顾叶澜抓了个正着。
那天晚上她带着刚在一起的小男朋友压马路,顾叶澜寄信路过恰好看见,然后二话不说捋起袖子,三两下就把她男朋友打跑,小姑娘没想到新男朋友这么不讲义气地把她丢下,整个人呆在原地没缓过神。
顾曦收拾好心里的落差感,结果抬头就看见顾叶澜对着她正要进行伪家长的深刻感情教育。被教训了一顿的顾曦还噘着嘴不服,顾叶澜板着脸瞪着小姑娘,可能是这张俊脸阴沉下来确实够唬人,女孩子最后还是低下了倔强的头,诺诺地说了声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记忆是条供主人肆意淘金的河,河里的东西算金子还是尘埃全论主人自己评判。女孩子捏了捏手指,回了神。
顾曦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个时候顾叶澜具体说了什么,但是她能想起了那张对自己怒其不争的脸。她想,也许就是因为她哥每次都比她爹妈还紧着她,怕她走歪,怕她想不开变成小太妹,所以她的初中生涯都是被顾叶澜压着安安稳稳过完的,一点水花也没翻起来,平静地不像是她这个顾家祖传的破坏分子。
小姑娘那个时候还想着自己高中应该也会被她哥管着,这种什么也干不了的无力感实在是弱爆了。于是女孩子私下不知道多少次求香拜佛,把仅剩的那么一丁点儿虔诚用来埋汰她哥,想让顾叶澜彻底放手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自己逍遥。
说来也巧,也许九重天上的佛祖真的能听见信徒的声音。现在顾曦高三了,顾叶澜真的快两年没管她了。
不过,人的戒断反应都挺不同。
刚离开顾叶澜那段时间,她全身都难受,吃不好睡不好,老觉得她哥还在她耳边上嘀嘀咕咕,劝她好好读书,没事别谈恋爱磋磨自己。为了让心情好一点,顾曦只能把坏习惯全压下去,生生把自己转了个性儿。闺蜜看了啧啧称奇,说顾叶澜真的是名不虚传,能把小霸王压成这样。顾曦听了转头就给了她一拳。
虽然顾曦一直是个没事人的样子,但每次放假回到乡下,发现这座被雨水冲刷多年的老房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就会喷发出来,把这个留下的人撒了个遍体鳞伤。顾曦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借着爸妈太忙的理由,从城里溜回来,看这个破烂不堪的小世界。
外头天还是阴沉沉地,也许是将雨,风吹着更加大了。桃树呼啦呼啦地摇着手,绿色的叶瓣也落下,和腐烂的花瓣一起归根。
顾曦胸口闷闷地,可能是因为天气吧。她听着窗外风嘶嘶的哀叫,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抬头舒展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个小时候她吃过的蛋糕杯。实话实说,那款蛋糕真的很难吃,顾叶澜每次都喜欢拿那种蛋糕捉弄她,气得她去找爷爷奶奶告状。女孩想到了当年顾叶澜被痛骂的场景,忍不住开始笑,笑完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饼干盒子合上。
她羡慕顾叶澜的事情太多太多,兄妹也许就是这样又爱又恨吧。其余暂且都能调笑三两句,但顾曦最羡慕的,就是这些一封封被藏在漆黑之中的信。
这是顾叶澜这短暂一生里最长的爱情。
“您好!请问枫叶是住在这里吗?”送信人现在已经很少遇见假名了,枫叶这个复古的名字都有点让他怀疑是不是上个世纪的人了。收件的这座老房子看着也久远,不一定有人住,于是他大着胆子喊了两声,要是没人就塞门缝里,送下一封。
顾曦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封来信。她确实很意外这个一年没联系的夏花居然还会给她哥写信,毕竟她哥在临走前一直在等夏花的信,甚至还写了好几封用来回复,但可惜的是一封没收到。顾曦想也没想就站起身,她打开窗对楼下的送信人道:“我这就下来!”
风用力地扑了上来,狠狠吹了满脸,女孩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她揉着鼻子把房间整理好,从书架上又拿了本书,然后走出去给门落了锁。她抱着书蹦蹦跳跳地往下跑,下了一个台阶突然想起来她哥曾经骂过她的话,立刻又安安分分地走了下去。
顾曦下了楼,把书放在桌上,打着颤把房子的门用凳子卡好,然后出去打开生锈的院门。年轻的邮递员把信递到了女孩子面前。小姑娘和邮递员确认了一下收件和寄件人,顾曦冷得又打了个喷嚏。邮递员确认无误后走了,她才拿着信走回了正堂。穿堂风吹得冷,顾曦把挡门的凳子踹开,门自己合上了。
正对着门的大理石桌子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她把信压在水杯下面,匆匆跑到楼上。女孩子片刻不停地冲到自己房间里,在书桌那一大堆书本里找到了被她藏起来的六封信。
信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按在胸口,女孩子轻轻地喘着气。她捧着宝贝似的走到楼下,把六封信放在桌子一边没管,但看着还挺厚的。而水杯下的那封信薄薄的,简简单单。顾曦刚刚手里的信像是有千斤重,她现在还喘得厉害。她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遇上了这个死后还要祸害人的哥哥。
女孩子随意从桌子上拿了杆笔,然后打开从顾叶澜房间里拿来的书,她模仿着哥哥的笔迹,小心翼翼的在信上写了夏花的地址。写字的手在最后还是没忍住抖了两抖,枫叶那两个字丑得人神共愤。要是顾叶澜看到了一定要嘲笑她,但顾曦只是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信早早就贴好了邮票,女孩子只要拿出去把它寄了就好。
看,顾叶澜总是把一切安排得那么妥帖。
顾曦抬头看着顾叶澜那几行丑字笑了起来,她笑得一点也不漂亮,脸挤在一起,像是不得不为了什么而笑。她放下笔,拿着钥匙起身,把这封信揣在兜里出门了。桌上的杯子和其他的信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顾曦一看也不看。
她要出去一趟,把这情绪消化完了再回来。
毕竟悲伤是缠绵悱恻的蚀骨毒,尝一口就再也逃脱不掉,直到有一天习以为常、眼泪干涸。
*
“致 枫叶先生:”
“好久不见。一年没有联系你真的很抱歉,我最近忙着实习,去年也是在忙着教资。对不起,把你忽视了,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没有用。希望你把我忘记,你说家里人会把我的信寄去欧洲,我只能乞求你的家人还记得这件事。”
“你还在旅游吗?还看到什么样的景色呢?你妹妹现在是不是也已经上高中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也快毕业了。如果我毕业找到工作的话,能够来看你吗?算了,还是不看了,我怕我长得不尽如意,你见了我就跑。”
“最近天凉了,记得提醒你妹妹多穿点,女孩子爱美,不喜欢多穿衣服。你要是觉得降温了,也要多穿件外套。生病是很难受的事情。”
“就到这里了,下次再聊吧。”
“你亲爱的 夏花”
*
顾曦咳嗽了两声,外面走久了,风吹得有点冷,她坐在椅子上喝着热水,把冰冷的脸颊喝得红润了起来。她看着夏花信里的那些话,一时间有些恼怒,她哥一定给这位笔友透露了不少自己的事情!连上高中都知道,真烦,这个倒霉催的哥哥。
顾叶澜在临走前说她可以随便看那些信,不过以前那些老情人聊天顾曦才懒得看。那些酸不拉几的话,看了都觉得刺眼睛。但是现在呢,这些顾叶澜看不到的东西,她一定要多看一点。
只是,没想到啊。
顾曦放下信纸,她想起来刚刚看到的那句夏花要来找顾叶澜的话。一瞬间,一个荒谬的想法占据了她的内心。小姑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爱恨死亡为何物的小孩子了,她懂得很多,甚至比很多浑浑噩噩的人知道得还多。
也许、也许,夏花也喜欢顾叶澜呢?
这个想法一旦进入脑海,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顾曦开始不停地吞咽唾液试图摁下这个想法,她颤抖着,想起了她哥有说过,夏花喜欢的是一个温柔、而且联系不频繁的人,那个人的信息很模糊,除了喜欢吃甜点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顾叶澜那个时候还自作多情地想着会不会是他,但是转念一想,人家又不会和他一样是弯的,于是早早地放弃了。
但如果是呢?顾曦在外面散步了良久而坚硬起来的心突然又柔软了下来,她想,如果是呢?如果那个喜欢的人是顾叶澜呢?
女孩子放下信,抽了两张纸,糊在眼睛上。她告诫自己:
“别想些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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