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归处

　　顾乡的手慢慢下移，男人高挺的鼻骨，抿成一字型的嘴唇，硬朗坚毅的下颌线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是你……吗？”
　　微微上挑的语调里是藏不住的亲昵。

　　“你的脚伤……都好了？”
　　话音未落，男人的视线已经偏折到顾乡脚踝上。

　　“早就好啦。”顾乡眉眼弯成可爱的月牙状。
　　二人四目相对，温声细语道：“因为你送我很及时，所以我的脚伤才没有变严重。”
　　听到这句话，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目光不自觉向下看去，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也小幅度收紧。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木讷地坐在那。

　　顾乡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说话声音软得人发酥，她再次给出真诚肯定：“是真的呀，如果没有你送我回来，我不会好的这么快。”
　　“所以，我想谢谢你。”谢谢两个字，语气微微加重。

　　只要她想哄人，就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愿意听她的。

　　“不必多谢。我真没帮上什么忙。”他沉思片刻抬起头，主动自我介绍：“你好，顾医生。佟雁回。”
　　这句顾医生叫得无比熟稔，就像是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

　　顾乡又问：“是哪个Yan？哪个Hui？”
　　“大雁的雁，回家的回。”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你脖子上的伤……”
　　佟雁回解释：“以前……不小心弄伤了。”

　　顾乡忽然站起来，倾身靠向佟雁回，歪着脑袋瞧他的伤口。
　　两个人距离太近，有几根调皮的发丝张牙舞抓乱动，一下两下扫过他的臂膀。
　　她左看右看，“你这个……很严重嘛。”伤疤暴露在阳光之下，像吓人的蜈蚣一样盘旋在他肩上。

　　女孩身上柔和清甜的气息在咫尺空气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喉结开始不受控地轻颤，呼吸略有凌乱。佟雁回惶恐不安，伸出手掌盖住了伤疤。
　　意识到他的不自在，顾乡坐回板凳上，害羞解释道：“不好意思呀，职业病犯了。”

　　“没事。”他摇摇头。
　　眼前的人，似乎可以任意处置他这一颗撞得七上八下的心。每听她说一句话，佟雁回的心尖就奇妙地缩两下。
　　这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感觉让他心惊。

　　“你……”顾乡刚想继续问问题，就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氲开的淡粉色。
　　她瞪大眼睛，故作紧张：“你身体不舒服嘛？脸怎么这么红？”
　　说罢她的手背直接贴在佟雁回额头上。

　　试完他的温度，转过来又摸了两下自己额头。
　　“也没发烧呀。”她眉头轻蹙，自言自语。

　　佟雁回随意找了个借口，胡说道：“我没事儿。就是，就是天太热了，我热的，热的。”
　　“热啦？”顾乡听到这个回答，顺手拿起一旁的纸，用力给他扇着风，眼里尽是单纯的关切。小心翼翼问他：“这样好点没？”
　　“……”

　　佟雁回感觉耳膜被震得突突向外鼓，连接大脑那根弦要被生生扯断。
　　在极端训练与各种任务中得来的丰富经验，似乎在转瞬间化为泡沫。

　　他忍得辛苦又狼狈，心里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心里的话贸然说出，肯定会吓到她。

　　佟雁回调整呼吸节奏试图冷静，手轻轻压着悬在半空中的纸，让纸落在桌子上：“没事。我出去呆一会儿就好了。”
　　“顾医生，如果你需要帮忙，打我电话。”说话间，他在纸上快速写下一串号码。
　　纸上留下一串龙飞凤舞的不羁字迹。

　　顾乡听出他公事公办的口吻，眉眼低垂，嘴角也耷拉下去。
　　她换了一副面孔，垂头丧气苦着脸，难掩心中失望和难过。

　　她搓着手指头，自顾自抱怨，话语中是淡淡的委屈：“怎么办嘛？都没有人来参加，人们都不接受安宁疗护。”
　　佟雁回不会安慰人，只是不断重复：“之后一定会有人来的，一定会的。”

　　听到他苍白安慰，顾乡气鼓鼓道：“你怎么那么肯定？”
　　她不知道，佟雁回为了她开心，之后会找那么多人来参加这个志愿者培训讲座。
　　他看着顾乡的眼睛，认真道：“我觉得，安宁疗护很有必要。”
　　“你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对吗？”她试探性问。
　　他并没有拿出什么例证来说，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聊天过程顾乡瞄了一眼手表，已经三点多了，她边整理材料边说：“那我们今天就暂时到这好吗？”
　　“好。”

　　“啊！嘶——”顾乡不小心摸到桌子上突起的钉子，被狠狠扎了下。她痛得出声，不停甩着手，想减轻疼痛。
　　“怎么了？”佟雁回着急去看她，一不小心把桌子撞出很远，他没理会桌子，托着她的手左看右看。

　　“小顾！你还没结束吗？这都多久了！”
　　苏维维一把推开门，就看到高大如白杨的男人，正拿着顾乡的手仔细查看。
　　顾乡在他身边，就像是被他细心庇护的娇贵花儿。
　　“你们，继续。”苏维维立刻合上门。

　　眼看别人误会，佟雁回松开她的手，尴尬道歉：“对不起……”
　　他给一个医生看伤口，关公门内耍大刀了。

　　顾乡无所谓道：“没关系，她就是这样，喜欢闹。”
　　她庆幸苏维维是个喜欢瞎闹而且说话没准的人，就算她在医院同事间说什么，也没人会信。

　　“周六……我可以请你吃饭吗？”顾乡一脸期待问他，换来的却是佟雁回犹疑的态度：“我……”
　　“你有事？”
　　“没。”佟雁回摇摇头。
　　“我……只是想报答你对我的帮助，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有些受伤，小声嘀咕。
　　“好，我们……周末吃饭。”
　　听到这句，顾乡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苏维维看到刚刚一幕后，似乎又找到了新的兴趣点，失恋的痛苦都被她抛在脑后。

　　顾乡被她缠到生气，不耐烦道：“你今天没有工作吗？老跟着我干嘛？”
　　苏维维“啧啧”两声，一脸八卦说：“可以呀，志愿者活动还能收帅哥。诶，那个大帅哥怎么来的？我觉得啊，他比最近那个爆火的剧，叫什么来着，比那个剧的男主还帅！现实生活中，还真有帅哥。他干什么的，工作怎么样啊，能来参加志愿者活动，这素质肯定是不低……”

　　“……”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颜控班子。不能想象苏维维知道他是开灵车的后，会说什么。

　　“你怎么不高兴啊，认识这么一个帅哥还不高兴。”
　　“你没看见咱们医院搞的安宁疗护志愿者活动就那么一个人来吗？”她说着，还用手指重重比划一个数字“1”。

　　“一个人怎么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顾乡扁着嘴，很是无奈：“你在胡说些什么嘛。”

　　“我要是查房了。你还要跟着我吗？”她扔下一句话，向病房走去。
　　苏维维依旧自顾自说话：“我感觉，那个人对你可不简单，虽然我就看他一眼，你相信我，凭我经验，那个眼神儿……”
　　“医院走廊，保持肃静。”推门之前，顾乡回头给了苏维维最后一次告诫。

　　“你还不让我说话，我都这么惨了……”
　　苏维维被无情关在门外。

　　“顾医生。”看见顾乡进来，两位家属起身，和她打招呼。
　　顾乡点点头，望着家属疲惫的神态，她轻轻拍了拍婶婶的背。

　　对抗疾病这条路上，家属也吃了很多苦。
　　疾病会使人性情大变，死亡的恐惧让人暴躁，人生的遗憾让人心痛。

　　每次婶婶做了吃的拿来，叔叔有时会情绪失控数落她。婶婶总是一声不坑，默默把吃的拿走，躲到病房外，过一会儿拿新的过来。
　　婶婶告诉她，她爱人不是这样的，以前对她挺好的。两个人经历20几年风风雨雨，亲情爱情混在一起，构成牢不可破的关系。

　　如今马上就要剩她自己一个人了，年近中年的婶婶脸上只剩麻木。

　　几个人低语交流时，心电监护仪上一行红字不停在闪烁，同时还发出催命的嗡嗡声。
　　顾乡看向仪器，心中一惊。
　　心率太快了。

　　顾乡转身看到叔叔儿子茫然的表情，嘱咐他：“您陪他说说话吧，叔叔能听见的。”
　　血淋淋的现实被摆在病房中间，她轻声问道：“后事……准备怎么样了？”
　　“都……都准备了。”叔叔儿子机械地回答，脑子已经不能思考太多了。

　　“嗯。”顾乡看向不知所措的婶婶，拉起婶婶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婶婶，叔叔他马上就不用受罪了。”

　　来安宁病房之前叔叔一直在积极化疗，治疗过程饱受煎熬，活得痛不欲生。
　　“叔叔跟我说过，有时候心态不好，出口伤你，他也很内疚的。”
　　听到这话，婶婶吸着鼻子，泪花在眼眶打转，她赶忙用手去擦。

　　“叔叔跟病友聊天讲过，这一生，你们这个小家有很多快乐，也有些很多遗憾。现在他也没办法，只能先走了。”
　　顾乡帮阿姨揩去眼角泪珠说：“该和他告别了，他不用再疼了，婶婶。让叔叔安心走吧。”

　　她也没忘站在一旁的大哥，顾乡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打起精神：“叔叔可是把这个家交给你了，您可责任重大。您是叔叔的骄傲，他会放心的。”
　　浅聊几句后，她离开病房，将时间留给病患家人，做最后的告别。

　　顾乡站在窗边吹风，若有所思。

　　这几个月，她见到病患家属泪流满面的脸庞，撕心裂肺的叫喊，心如死灰的状态。
　　重要的人离开，留下的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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