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作者:yiwa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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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L|准心


      柳道真x蒋云川
      滚烫的咖啡沿着杯壁不断敲击手指尖。傅诚左手拎着菜,右手端着咖啡,踩上木制楼梯时,“吱呀”的声音惊得打瞌睡的杂货铺老板娘回过神来,含混着声音问:“傅先生回来啦。”
      “回来了。”傅诚左手腕表与手腕的间隙处有汗,眼角也有汗。汗水贴着金丝边眼镜,让他不得不微微昂起头。他又往上踩了一阶,咖啡溅出了一滴在他的食指上。老板娘那一口软绵的上海话,音节逐渐撕开变得清晰:“太太让你带咖啡,是又开始画画啦?”
      傅诚在汗水和眼镜底下挤出一个笑容:“是呀,她最近精神好了很多。”
      傅诚在老板的叹息中上了楼,拐过一个弯走到回廊尽头,用肩膀顶开未上锁的门。所谓的傅太太已经用丝巾将一头黑发在脑后绑成一束,正坐在靠窗的床沿,神色安静地盯着窗外,正像是个十分忧郁的画家。
      傅诚还没关上门就念叨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今天街上人也太多了。”
      他把菜放在门边的桌子上,冒着热气的咖啡连同脱下的眼镜一起放在傅太太背后的床头柜上,那双在眼镜后显得无神的眼睛慢慢拢起了灯光。他在隔壁夫妻的吵架声中点上炉子,坐到床上等着锅沸腾。他慢慢喘匀了气,问道:“柳道真,你大学还谈过女友?”
      在箱底找到丢失许久的旧物,人们难免会怔忪片刻。然而柳道真头也没回:“怎么了?”
      她声音并不悦耳,反而有种久病后的喑哑。
      傅诚又端起床头的咖啡递到她手上:“蒋云川,她是姓陶的辩护律师。”
      他的眼神停留在窗外,此时窗棱正好框住了一轮落日,柳道真在骤然亮起的光芒中偏了一下头:“她也要杀?”
      她的语气毫不意外。傅诚不会随便打探她的国王,如果问了,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故人被牵扯进来。
      但傅诚还是一噎,随后笑骂道:“你这种人也能谈女友啊,看来是不会影响你了哈,你慢慢坐着。”他上前两步,在咕嘟咕嘟的水声前择起菜来。一棵上海青分瓣入了锅,他听见身后拔开钢笔笔帽的声音。
      陶屿澈是个实打实的亲日商贩。数月前他被以逃税、谋财害命等多项罪状起诉,法庭一审被判处终身监禁后,民众亦积愤难平,明日便是二次审理,党国给的命令就是不能让他活着上囚车。
      一个月的潜伏将在明日见分晓,但今晚仍是个无比寻常的夜晚。傅诚将筷子摆好时,柳道真刚把一杯咖啡喝完。她在桌前坐下,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汤,翻出一块玉米来:“之前不是蒋云川,怎么突然换了一个。”
      隔壁的摔门声见缝插针地传了进来。傅诚好像没有感觉到柳道真的视线将他整个人圈起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窗边的书桌,看见柳道真惯用的钢笔夹在日记本的某一页,风吹起的纸页则覆盖在钢笔上。
      他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谁知道,一个铁定进大牢的人还要挑剔进几年,可能觉得喝过洋墨水的厉害……”
      他再度抬眼看着埋头吃饭的柳道真,状似随意地问道:“哎,你当时干嘛把人甩了?”
      柳道真筷子在碗沿停顿了一下,随后又伸筷子翻起了青菜:“她甩得我。你们把人履历给翻了一遍是吧。”
      傅诚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柳大小姐,大家对你甩脸子都不敢,更何况把你人甩了啊,除非你当时对她强取豪夺。”
      柳道真的筷子进了青菜盘子就没离开过,将几片青菜翻来翻去,最后泄愤似地将筷子戳进碗里:“我不觉得,不过说不定她觉得。反正我离开苏联后就没有联系了。再说了那年头能出去留学的,我还欺压别人,可能吗?”
      傅诚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被柳道真嫌弃的青菜:“挺好吃的呀。你不会不知道吧,她是富人家帮佣的女儿,她母亲是人家少爷的乳母,后来少爷开车撞死人,人家泄愤把她母亲给杀了,后来可能出于补偿,就把她送去留学。”
      柳道真夹了一筷子米饭,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傅诚观察她的神色:“你这也不知道,还抱怨人家甩了你?”
      柳道真嗤笑道:“傅诚,别以为取了个名字就能显出你的诚心诚意了。我娘要知道我找这么个们不当户不对性别也不对的,她得杀了我。”
      傅诚先是神色惊讶,随后在嘴角勾出一个弧度,语气平缓地说:“真有你的。”
      他和柳道真出身军阀世家,军校毕业后一起参加过苏俄战争。在那场战争中他们俩相识,柳道真显出了卓越的狙击天赋,二人配合之下,平均取一个军官性命只需要不到两发子弹。
      不过傅诚很熟悉柳道真的秉性。她被捧得太高了,军队里服从命令的教育还不能压倒她随心所欲的性子。傅诚要做的,就是预判并阻止影响因素的意外发生。
      柳道真已经吃饱了。她在床前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来。傅诚站起来收拾碗筷,将他们放到门边的水下冲洗。在水声中柳道真打开箱子,手指拂过木制的枪机和冰冷的枪管,停留在弹匣上。
      水一落到碗上马上四溅开来。傅诚一手拿着碗,心中想着那页本来应该在饭前写完的日记,还有他记忆中苏俄的夜晚。
      那个辽阔的国家遍布荒原,风毫无阻挡地卷过来,人在纷纷扬扬的落叶中连话也说不出来。
      在苏联,柳道真的爱情是怎么样的呢?她这个人极具侵略性和掌控欲,而那个蒋云川从照片上就能看出一股书卷气。她们会在背风的墙角亲吻吗?柳道真不愿意提起她。柳道真不愿提起的是两种东西,一种是负担,一种是伤痕。
      -
      太阳从法院上方显露出了全貌。柳道真拉开一半帘子,在窗边凝视着法院门口。
      傅诚拉开门,用杆子将衣服挂到走廊上晒。被风裹住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着他的小臂,又被风推得倾斜着互相贴近。
      早晨的小楼显出和夜晚不一样的面貌,像一株空洞又寂静的枯藤,只有杂货铺的老板踩上楼梯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傅诚与老板打了个照面,对他露出了憨厚的微笑。这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透过窗棱的缝隙,确认一切如常后,才转身回屋。
      柳道真靠在床边,右手食指压着钢笔的尾部,使它直立在桌上。她穿着黑裙,延伸到小臂的袖口与金色的钢笔形成了呼应的美感。
      “今天是九月廿二。”柳道真低声说道。她的头发仍像昨天那样整齐地束在脑后,鼻尖缀着一束橙黄的阳光。
      傅诚弯腰拉出箱子放在脚边,走到窗边向下看,瞧见法院前聚集了一群人。有些坐在楼梯上,有些站着,像一群压下了声音的蜜蜂。
      “陶屿澈来了吗?”傅诚盯着人群中一个臂上系着白布条的青年,“看来希望他死的人比想象中的多。”
      话音才落,押送犯人的囚车就从路的尽头驶来。民众对着车驶来的方向,反而慢慢聚拢了。胳膊上系着白布条的青年扬手喊道:“卖国贼必须处死。”
      他洪亮的声音先是沉入人群,随后像浪似的层层扩散开来,在一瞬间就冲开了马路两侧的寂静:“卖国贼必须处死!”
      “陶屿澈必须处死!”
      “请判处陶屿澈死刑!”
      “死刑——”
      无限拉长的喊叫中,傅诚正神情专注地盯着楼下逐渐扩散开的示威,柳道真盯着傅诚。
      喧嚣代表着某种宁静,柳道真咬紧牙关,将微微
      柳道真张了张嘴,还没问出声,就见傅诚伸手点在窗户上:“他得在人群眼前死,而不是在人群中死,你知道吧。”
      柳道真顺着他的手指看下去,先是看到法院那缓缓打开的大门,随后又循着尖锐的哨声,看见着黑色警服,挥舞着警示棒的警察:“大家先让囚车过去,法院一定会给出公正的审判!”
      “陶屿澈罪该万死——”
      人群显然有些失控,聚拢和扩散在各处同时发生。囚车在人群中嗡嗡响着,看起来却像被裹挟着后退。呼喊声一直蔓延到路的尽头,又被一扇敞开的车门给挡了回来。
      柳道真的目光几乎黏在了路的尽头,年轻的面孔上已经不见了画家的哀婉,每一个棱角似乎都透着锐利的冷漠。
      在她的视野中,蒋云川一手扶着车门顶站在路的尽头,一缕碎发从束起的长发中滑落,遮去了半张面容。她站的那么远,但那略显秀气的面庞,背对她的那一侧耳后的红痣以及冷淡望着前方的眼睛,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柳道真的脑海里。
      傅诚的手从窗玻璃上滑落,压在桌上合起的日记本上。他往床边退了一步,不受控制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几不可闻:“那个是蒋云川吧。”
      他是第一次见到蒋云川本人,在尚未看清面貌的情况下,却瞬间认了出来。这个瘦弱的女人和柳道真一点也不像,但却和这一个月来与他朝夕相处的“傅太太”如此相似。一个人能被模仿到如此程度,那必然对模仿者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蒋云川的脚步显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轻巧。她迎着声浪往前走,头发散下来半遮住红痣,只露出骄傲的脖颈。经过第三辆车时,人群的目光已经从囚车转向她。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烧沸的开水突然逸散成灼人的蒸汽。以蒋云川为中心的人群呈现出外松内紧的局势,讨伐的声浪几乎没过了法院顶上的旗帜。
      “陶屿澈的律师!”
      “助纣为虐的同样该死!”
      “请放弃为人渣辩护。”
      蒋云川停下脚步。人们一时很难判断她到底是被人群生生逼停的,还是出于某种坚定的意志。但下一刻,她在几个狱警的包围下神色如常地拉开车门,一手压着车门顶,以一种柔而坚韧的姿态引出她的雇主。
      这一行为几乎像是在故意挑衅,狱警被推搡的人群吸了进去,人们愤怒挥舞的拳头几乎擦着蒋云川的衣服,这一瞬间她简直成了比陶屿澈还可恨的存在。
      从楼上往下看,蒋云川微倾的身姿几乎完全挡住了二人的视线。那几乎变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被清脆的钢笔折断的声音所打破。傅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门,随后才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桌子——墨汁很快与木桌达成了某种契约,并顺着裂纹开始它的扩张。
      柳道真的手腕处溅了一滴墨。早先覆盖于她全身的进攻性已经消散,她将断裂的钢笔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左手拉上窗帘,右手将箱子拎上桌面。皮箱与墨水甫一接触,墨色立刻顺着纹路向上攀爬。
      傅诚的惊讶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刻娴熟地与柳道真共同组装起设备。风向标放到窗外,望远镜调试好焦距,架高的枪管伸出窗帘缝隙,冰冷又阴险地代替狙击手俯视目标。
      柳道真一手拖着枪把俯下身来,一手拿过望远镜调试着枪的角度。在望远镜里,陶屿澈与蒋云川在警卫的保护下消失在人群的视野中。随着大门的关闭,人群的声浪渐弱,在沉寂中进行着危险的壮大。苍白的建筑透过窗帘的缝隙,让傅诚想起某一天在更北的异国,他们曾在雪下潜伏了三个小时。
      手表的滴答声宣告似的在窗边响起。柳道真将望远镜交给傅诚,让他能够看清一位靠在廊下的青年。
      分针伴随着上膛的声音重新指回十二点,一系列准备过后,柳道真重新站直了身子。
      底下的脚步声、私语声在残忍跳动的时间中趋于微小,身后的房间和身前的巷子被滴答声拉长到了逼仄的地步。柳道真几乎站成了一桩雕像,脑海中却愈发显得喧闹。
      先是,她想起她的日记本里那一堆一堆挤占白纸的黑字。她总是以一种只服务于自己的语序书写,因而那些字句显出一种各自为政的喧嚣。
      日记指向了一片承载着繁多星星的夜空,那一天的校场则特别的寂静,冷风不断地钻进骨髓里。她发觉蒋云川的手是如此的冰,后背却有一种滚烫的热度。
      她贴着蒋云川的背,手指覆盖她的手指。她教蒋云川扣上扳机,瞄准隐匿于黑暗中的红点。蒋云川将长发搭在左肩,向她袒露出右耳下的红痣。
      击中靶心时,蒋云川一句话没说,但她的血是热的。
      到了苏俄战场上以后,她给蒋云川写过四十一封信。如果按蒋云川回信的次数来看,柳道真的信是在第十一封时失去了回音。如果按蒋云川回信的时间来看,两人的通信则维持到了柳道真的第二十三封信。
      不过,如果不是路程太远,柳道真的通信本来能在第二十三封就有尊严的中止,或者说她的日记可能会记得更长——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在刚失去音讯的那些天,她那些想说的话便装在心里,只等着重逢时以抱怨的形式倾泄。但是抱怨太重了,装在脑海里未免显得碍事,只好找一本白纸接着。
      在相遇之后的每一日,柳道真不断想看清蒋云川心中那一点沉默的坚持,似乎借此就能判断她那天晚上到底是一种隐忍的拒绝还是如她以为的接受。
      然而此等疑难,似乎就将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被破解,却是某种更深刻无力的象征。柳道真微微弯下腰,感觉腰间连着手臂一线地抽痛起来。她急促地呼吸两次,手指在熟悉的冰冷枪托上收紧,似乎要用习惯的坚毅将某个突围的灵魂推出她的脑海里。
      傅诚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廊下的人打出的手势。柳道真看见望远镜的下端离开他的鼻梁,好像就此扯断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冷血的本能顷刻之间就将脑海里的所有声音驱散的干干净净。手表的低鸣戛然而止,傅诚低声念出的“七点方向,风力三级”八个字为机器上了最后一根发条,柳道真俯下身去,锋利的准星无限逼近她的眼球,视线收束于重新打开的法院大门中。
      陶屿澈的身形几乎被蒋云川完全遮挡。搡动的人群和骤然高涨的声浪中,她的嘴唇冷漠地抿起,耳下脖颈上的红痣正对着准心。
      莫辛纳甘步枪是上下双枪管型,能在毫秒之间连发两枪。陶屿澈的鞋子踩上第一阶台阶,踩断的不仅是那根群情激愤的弦。新一轮的呼喊将要冲破每个人的喉咙,却被一声枪响给逼停在了喉间。
      当然,只有耳力极好的人才分辨出那是两枪,第一枪打中了走在陶屿澈右边的律师的脖颈。律师向后仰倒时,第二枪擦过她的眼前,而精准打中了陶屿澈的太阳穴。
      对大部分民众来说,这两人在他们眼前同时死亡,是一场足以引起狂欢的罪恶审判,更是还未到来的胜利征兆的体现。从女律师颤抖的手臂里落下的文件上,那些不近人情的文字已经无法映在她涣散的瞳孔里,并且即将在脚步中消解。她那张用来为罪恶辩护的嘴微微张着,却再也无法吐出任何言语——哪怕在场的民众从来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恐惧和狂喜同时以惊叫的形式出现,警卫再也拦不住涌上台阶的人群。
      在第一声呼喊之前,枪支、望远镜和一切测量仪器已经在柳道真和傅诚的手里拆解,深灰色的围巾使柳道真一瞬间变回了苍白而柔弱的女画家,傅诚扣上帽子,带上金丝眼镜和腕表,提上手提箱,牵着“傅太太”走过吱呀作响的楼梯,经过空挡无人的杂货铺,登上一辆等在巷口的车,消失在一段段拉起的警戒线背后。
      车辆驶过第三个路口的拐角处,柳道真将日记本隔空丢进路旁的垃圾桶里。她从挺直的脊背中抽出一声叹息,却在喉间咽下。
      狙击手眼中的世界分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柳道真曾为此骄傲过。但在她彻底从自己的灵魂中分离蒋云川的烙印时,却发现一切重逢的想象即是无法残忍地问出那一句:“爱与期望是否无法共存?”
      而重逢的结局也早已写定。即是蒋云川不会回答,但每一个人仍然在做的事情——在与世界和解之前,不放下枪。
      傅诚靠着车门,目光没有落点,却从被寂静逼出的呼吸声中品出一丝残忍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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