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铃

　　第二天清晨。
　　夏未曦早早开门，村长他们一家起了个大早，这时正坐在桌前用膳。
　　“仙长，见您昨晚夜归，便不好叨扰你。”村长道。
　　“无妨。”
　　夏未曦以为，她是该去见见村民口中的阿岑了。
　　她没走多远就碰到朱四娘和囡囡。
　　“仙长！”
　　“何事？”
　　“啊，并非想劳烦您什么，我正要送我家囡囡去念书呢！”
　　昨夜，夏未曦确实瞧见村中有一个小小的，挂着“私塾”招牌的竹屋，许是村长口中的那位秀才所设。
　　“嗯。在下先走一步。”
　　朱四娘似有所感，念叨着：“仙长，一定要帮我找回钗子！那可是我家囡囡的嫁妆啊……”
　　一路上，夏未曦见不少孩童早早出门，都是往那竹屋的方向。
　　地方志有云：仙居镇尚文，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稚子，皆喜读书。
　　虽不知如今的仙居镇是否仍是如此，但朱家村或多或少曾受其影响。
　　夏未曦忽而想起那阿岑也是这般年岁，或许，她正要去念书。在夏未曦以为是竹篮打水之时，却发觉自己已驻足在已逝老人的屋门前。
　　那是一个稍显破旧的茅屋，却与朱家村格格不入。钉上几根木条的门怎么也合不拢，破了口子的窗户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屋内似乎没有动静，夏未曦不便入内，决计去那竹屋看看。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家村常年湿润，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孩子们都把桌椅搬至屋外，书声琅琅。
　　夏未曦站的地方恰能看见那秀才。老秀才须发尽白，衣着朴素却能不怒自威。
　　老秀才道：“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明善而复其初也。*”
　　夏未曦往后山走，越到深处，却见一片竹林，此处颇有一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风味。
　　“说，钗子被你放哪啦？”
　　“扫把星，偷人东西要不要脸？”
　　“不说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朱有成！”
　　正摩拳擦掌的朱有成忽的一惊，他转身，却见夏未曦横眉冷对，怒目圆睁。
　　他慌得忘却了方才挂在嘴边的话，瞬间偃旗息鼓。
　　“村长可知阁下平白无故地欺负人？”
　　“要……要你管！”朱有成又对身后的女孩抛下一句“算你走运”，妄想逃跑。
　　夏未曦拦住他的去路。
　　她终于看清那女孩的模样，原是她亲眼目睹的那个被几个孩子欺负跌落至泥潭的女孩。
　　“她……她是个小偷，她偷钗子！我这是替天行道！”朱有成道。
　　“替天行道？”夏未曦轻嗤，“若人人都如阁下这般搬弄是非，如何有道可言！”
　　朱有成欲伸手推搡夏未曦，夏未曦躲闪，不令其碰到自己一丝一毫，朱有成瞅准时机，欲逃之夭夭。夏未曦踢脚边一石子，正好绊倒朱有成。
　　“哎呦！”他又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夏未曦无心追他，却是看向女孩。女孩的麻花辫已然散乱得不成样子，脸上身上也如二人初遇那般脏兮兮。
　　夏未曦道：“姑娘可是阿岑？”
　　“阿岑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女孩垂眼，喃喃道：“岑，是我娘的姓……”
　　明明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可为何，在眼前人口中听到它，她的心却仍觉隐隐作痛？她用那双被擦破的手她摩挲着衣角，手上传来的痛觉却让她不自觉停下来。
　　她心道：“很抱歉，让您以这种方式认识我，真不甘，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您。”
　　夏未曦注意女孩受伤的手，自然也察觉到在自己投来目光时，她小心翼翼把手藏在身后的动作。
　　夏未曦心中不忍，话到嘴边，终是无法说出。
　　此时清风拂过，相顾无言，铃铛轻响。
　　终是夏未曦打破了沉寂。
　　她道：“姑娘，我来为你梳头吧。”
　　夏未曦的手插进女孩的头发，挽起，又折一嫩竹枝插入其中。
　　“我不会编辫子，姑娘多担待。”
　　“没……没事的，谢谢您。”女孩轻声呢喃，若非此时夏未曦离她不足半尺，她不见得能听见女孩的回答。
　　“可否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
　　确是擦伤。
　　“这也是方才……”
　　“不是。”女孩低着头，“狗追我，我便摔倒了……”
　　“为何他们要这般欺负你？”
　　夏未曦大概是知晓缘由的，不论是朱家村人对她的态度，亦或是昨晚与村长的夜谈，可她还是多此一举地问出这句话。
　　聚散离合，自有定数。她本不该问，可，眼前的这个女孩却让夏未曦产生说不出来的揪心。她的身世，她的生活，她的遭遇，她的过往种种，这些她该知道的，她不该知道的，她都想从她口中得知，让那些话语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心里，她想听她说，不是道听途说来的他人用情感描摹、润色的故事，不是她恰好撞见他人强加在她身上的种种行迹，是她，一个鲜活的人的人生。
　　夏未曦又觉自己问得不该，何必去揭他人伤疤。
　　“我没有爹。”女孩道。
　　夏未曦的目光下移，却看见女孩清澈的眼眸。女孩却先移开目光，垂眼继而说道：
　　“我克死了娘。”
　　“我害死了爷爷。”
　　“我不该来到这世上。”
　　天道，这些话可真是伤人。他们似淬了毒的利箭，他们是否也曾伤了这女孩的心？
　　聚散离合，自有定数。
　　聚散离合，自有定数？
　　既是自有定数，如何能让这女孩背负离散的因果？
　　夏未曦轻叹。
　　“他人因果，非你之错。”
　　“你不是他人的附属，你无需在意这些污言秽语。”
　　“姑娘，向前看吧，向你的前路走。”

　　这间破旧的茅屋，到底是让夏未曦踏进来了。屋内陈设过分简陋，甚至称得上寒酸。夏未曦看着那两张光秃秃的小竹床，又看向女孩瘦小单薄的背影，不禁道：“天气转凉，何不添床衾被？”
　　“嗯。”女孩转身，递过来一个木盒子。
　　夏未曦接过，打开，原是自己的那张帕子。
　　“很干净的。”女孩说着，摩挲着手指，低头却看见右手缠着的白帕子。
　　“这张，我也会洗干净，再还给您。”
　　“无妨，就当是我送与姑娘了。”
　　“嗯。”女孩搬着一把竹椅，“您坐。”
　　“不必，本是有一事欲询问姑娘，如今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夏未曦把木盒子递给女孩，“但此事，我还是得知会你。”
　　女孩却是低头，不置一词。
　　夏未曦忆起方才朱有成的所作所为，略为安抚道：“放心，我知姑娘不是那盗钗之人。但，姑娘还是得随我走一趟，当真相水落石出，亦是还姑娘的清白。”
　　“嗯。”
　　二人行至朱四娘处，却见村长与三两村民也在此。
　　朱四娘迎上夏未曦，笑道：“仙长啊，您可算来啦！”她转过身，却是话锋一转：“大龙，二龙，快！”大龙，二龙迎上来。
　　“且慢！”夏未曦微张右臂，“大娘这是做何？”
　　“仙长啊，这野丫头，不抓住她，她可是会逃的！”
　　“大娘既托在下调查，那么此事又怎可草率地盖棺定论？”
　　“仙长，我得考虑我家囡囡啊！我家囡囡以后可怎么办！”
　　朱四娘扑向夏未曦，却扑了个空。
　　“仙长，四娘她也是心急，莫与她一般计较。”村长上前搀扶朱四娘，对她道：“四娘，仙长定能查出真相，我们就先听仙长的，至于其他，稍后再做打算，你看行吗？”
　　朱四娘心中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夏未曦道：“此事在下已明了。”她与朱四娘对上目光：“大娘是否需要旁人回避？木若成舟，便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村长却是不解，为何仙长要如此说。他转头，却见朱四娘目光躲闪。他欲开口，却听朱四娘道：“有人见证也好，有人见证也好。”
　　“在下昨日来此，观其村中屋舍，似乎都有前后两门？”
　　村长道：“是的。出于安全考虑，修葺之时，大伙都会造两扇门。”
　　“昨夜，不知诸位是否目睹那逃跑之人？”
　　大龙道：“见到过，我们兄弟俩就住在四娘家对门。”
　　“可否展开讲讲。”
　　“昨晚听四娘喊有贼，我们兄弟俩抡起锄头就跑出来了，瞧见了一个黑影，那逃跑的方向，似乎是去后山？”
　　村长不解：“怎会是去往后山跑呢？”
　　大龙道：“可要不是朝后山跑，为何一路上大伙都没再碰到那人呢？”
　　的确，依着朱四娘的喊叫，邻近的几户村民几乎倾巢而出，可无人再见到那逃窜之人。
　　村长仍是不解：“若去后山，四娘家的后门倒是可以直通此处呐，何必如此……”话至此，村长却是不语了。
　　夏未曦道：“往往偷盗之人，恨不能修得隐身术，可此人却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现身前门，对更加安全的后门却置之不顾，这又是为何？”
　　朱四娘忙道：“也许他一时情急弄错了。”
　　村长道：“黑灯瞎火，此人慌不择路倒也可能。”
　　“绝无可能。此人定是对朱四娘家了如指掌，诸位一观便知。”
　　众人行至屋内，村长恍然大悟：“的确如此！四娘，你家这物件实在是太多了，若是那人不熟悉此处，恐怕早被大伙儿逮住了。”
　　夏未曦道：“既是如此，此人又怎会慌不择路？那么，此人是故意现身人前，好让大家知道这间屋子入了贼。”
　　“仙长如此说我便又不懂了。”村长道：“依仙长所言，此人如此大张旗鼓又是为何？”
　　夏未曦不语，却是看向朱四娘，后者略显慌乱，支支吾吾：“这我怎知呢？”
　　夏未曦道：“这亦是在下所不知的。”可她话锋一转，道“大娘，那钗子其实并未被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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