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

　　“打不打游戏？”马丽莲在绿泡泡中输入，点击发送。

　　隔了三个小时，她都准备洗洗睡了，才收到对方的回复：“在忙，今天不打。”

　　马丽莲秒回：“你们做游戏开发的，这么辛苦呀。LumenTech这么push员工的嘛？”

　　“那没有。我自愿加班的。”

　　“真有觉悟。”马丽莲发送了一个[摸摸头]表情包，“那我明天再问你一遍。要是你明天还是没空，我后天再问你一遍。”

　　对方没有再回复。

　　但马丽莲心态好极了。不理她是正常的，像上次那个着急对她推进关系的，才是巨坑。

　　*

　　第二天傍晚下班后，马丽莲如约问了句“有没有空打lol”。

　　隔了半小时，对方回复：“。”

　　看来是没空了，马丽莲不再说话。

　　*

　　第三天马丽莲继续问：“上号不？”

　　过了两小时，对方终于说话了：“不。忙。”

　　“好吧。”马丽莲秒回。

　　“你怎么这么有空闲啊，天天打游戏？”对方也秒回。

　　于是马丽莲索性讲起了自己的工作：“我在XYZ公司做数据分析，但我在的项目现在业务不佳，快被砍掉了，所以我晚上有空闲时间了。”

　　XYZ是互联网科技行业巨头之一。孟嘉浩起了兴趣：“大概是什么项目呢？”

　　“你肯定听说过，是公司一年前开辟的同城及时配送服务。但这边呢，既有老牌物流品牌，又有细分领域头部企业，跟我们竞争，所以我们业务不佳[流泪]”

　　“你们目前平均每天能有几单生意啊，在京城？”孟嘉浩问。

　　马丽莲：“十几单。”

　　“噗。”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少啊。孟嘉浩道：“别干了吧。”

　　“虽然锅要扑了，但锅还是要干的[流泪]”

　　“你开始找下家了吗？不怕被解雇？”

　　“没有。但没事哒没事哒没事哒。”

　　“。”

　　“现在还能苟住，不慌的，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呢。”马丽莲想了想，继续道，“我就是想找你打游戏，不是来让你为我的工作烦恼的。”

　　孟嘉浩突然心念一动，道：“那周末玩吧。周末我有空。”

　　“好嘞！”马丽莲抱着手机躺倒在床上，开心极了。

　　孟嘉浩关闭聊天框，眺望办公室窗外的夜景，放松眼睛。远处是XYZ公司在京城的园区。鬼使神差地，他想道：那位“玛丽莲”平日里就在那里上班？她每天上班时会经过LumenTech吗？

　　他确信自己没有对马丽莲产生任何男女之情上的好感——没有人会对在人来人往的喧闹车站遇见的一位样貌普通、衣着普通的眼镜妹产生兴趣——仅仅是不讨厌不排斥罢了，但也确确实实因为她的主动，因为她对他公司旗下游戏的热爱，对她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点开搜索页面，输入了马丽莲的名字。跳出来的第一条便是对方在LinkedIn上的页面。他点开链接，浏览了一遍，惊讶于对方本科毕业于国内知名财经高校的王牌专业，又在Top2之一取得金融硕士学位，研究方向为金融数学，相关实习经历也都是金融行业的，最后却去了互联网科技公司做数据分析。

　　“有点巧。”他心道。

　　巧的是什么呢？
　　马丽莲还不知道。

　　屏幕上接连跳出几条绿泡泡消息，是一个会所的地址定位，几条语音，和一张光怪陆离的室内景象照片。
　　是孟嘉浩在美国时认识的一位京城朋友喊他去喝酒。

　　孟嘉浩点开照片，如他所料地瞧见了那位近期休假回国的人的身影。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了桌面，几分钟后，才应下这次邀约。

　　*

　　孟嘉浩抵达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喝了一轮了。都是他读美本时结识的朋友，都随意地靠坐在椅子或沙发上。茶几和地面上东倒西歪着酒瓶。
　　这帮人真是老样子。他心道。

　　原本独占中间沙发的金泽川，也就是方才给孟嘉浩发消息的人，瞧见他后，猛地起立，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幸会幸会，孟总。”

　　孟嘉浩额头黑线。上星期他俩还一起吃过饭，现在装出一副回国后不常往来的样子……算了，这人爱演给别人看，随他演吧。

　　“川总。”孟嘉浩亦握住对方的手。

　　顿时，包厢里一片笑嘻嘻的“川总”和“川哥”。喊得最欢的自然是金泽川的妻子，林曜青。

　　“md最烦叫我川字的人！”金泽川佯怒。他留学期间赶上某人上台，因为名字里有个“川”字，没少受中国朋友们打趣。

　　当然，他没有忘记这次攒局的目的。他转向自己的左手边：“Adrian，嘉浩来了，你要的明星项目到了。”
　　Adrian去年从对冲基金Point72跳去头部VC 栎文资本的新加坡办公室，名片上是 VP，实际上是栎文新兴市场战略的负责人，既带额度也带人，在内部说得上话。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被点到名字的谢昀Adrian原先倚坐在靠窗的高脚椅上，旁边酒架上冰桶中的GG雷司令没饮多少。现下他抬手从冰桶中取出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酒，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他穿着紫罗兰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敞着，西裤是复古棕的薄呢材质，与之搭配的同色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口袋里塞着根领带。他的身材和样貌不输明星，是整个房间最耀眼的人。

　　他和孟嘉浩的视线一对上，空气似乎更凝滞了。

　　但他像是没意识到这片沉默，反而嘴角一扬，朝孟嘉浩走去，走的过程中随意抬脚挪掉了挡路的一个酒瓶，破坏了他通身的精致贵气，粗俗的行为倒叫他显得平易近人不少。

　　他向孟嘉浩举起酒杯，声音懒散带笑：“孟总公司现金流这么好，项目一个比一个猛，我再不抢着跟一脚，就只能等IPO认购排队了。
　　“当然啦，你要肯带我一把，回头再喝两顿也值。”

　　金泽川顺势将准备好的倒了酒的酒杯递给孟嘉浩。

　　孟嘉浩接过，与谢昀碰杯，也笑道：“正打算着新项目呢，一定给我们Ace安排个额度。”
　　谢昀当年读书期间，在摩根实习的时候，被带教VP跟团队里的Associate夸了一句“this kid’s an ace”，后来这个外号就在同期实习生里传开了。而孟嘉浩当时的女友Elaine也在摩根实习，自然听说了，几句话一传，也就传进了他们这个圈子里。

　　“行，不求控股，就图个热闹。”谢昀语气熟稔，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罅隙。

　　金泽川见朋友圈里那个总在C位的Adrian和近两年风头正盛的孟嘉浩终于握手言和，心下长舒一口气，笑着活跃气氛道：“现在嘉浩是孟总了，我们要不给点投名状，以后就没资格再跟喝你一杯了，来来来——”

　　他扫视其余人。他们家里都是做传统行业的。

　　众人都走过来向孟嘉浩举杯。

　　一片欢声笑语中，只听得孟嘉浩问谢昀道：“Elaine在美国过得还好吗？”

　　谢昀一愣。

　　人群霎时又寂静下来。

　　只有金泽川呵呵呵地笑。他心里埋怨孟嘉浩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到底是要惹Adrian不快，还是当年被Elaine PUA久了、脑子坏掉了，现在行自残之举戳自己痛处呢。
　　他嘴上喃喃：“嘉浩真是个长情的人呐，还关心前女友过得好不好。”

　　林曜青送给自己老公一个白眼，叫他少做“解说员”。

　　孟嘉浩是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什么时候这帮大小姐公子哥这么在意他的话了？他虽也是个富二代，但他爸那家借着国企民营化东风起家的江南纺织厂，比到这群人的家世面前，可是不够看的。当年，他只是这个圈子里的边角料人物。
　　此刻，他只不过是想到前女友和谢昀在毕业后都进了摩根的纽约办公室，在同一座大楼工作几年，而他跟她分手后便回国，不再联系，想来谢昀一定知道她的近况，所以顺口一问。

　　他尴尬又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笑，道：“不都是朋友吗？我随便问问。”

　　见孟嘉浩眼中确实没有任何怨恨或伤痛的情绪，金泽川这下放心了——嘉浩确实没有对Adrian心怀芥蒂，却确实像是放下与Elaine的过往了。

　　谢昀先前虽愣了一下，但不曾像众人那样紧张，现在气氛又轻松起来，他直言道：“我跟她不熟……虽然做过同事，但不在一个组，平时也没什么交集。”

　　他面向孟嘉浩：“我四年前就离开摩根，跳槽去了Point72，一年半后又内部调动，离开纽约去了新加坡办公室。”

　　“你这工作经历挺丰富哈。”金泽川拍拍谢昀的肩膀。

　　孟嘉浩冲谢昀点点头，正想岔开话题，谢昀却没有理会金泽川的打岔，继续直视孟嘉浩道：“不过，在美金融行业的华人圈子本来就很小，多少听到点消息。
　　“Elaine一年前跟着leader跳槽去了家精品投行。她在摩根那会儿做过几个大的TMT deal，还上过行业期刊，在峰会发言什么的，据说现在她老板在给她走EB-1B。”

　　Elaine从当年起就一门心思要留在美国。孟嘉浩点头，淡淡道：“希望她得偿所愿吧。”

　　谢昀眼角微挑，像是知道更多消息，在斟酌措辞，又懒得多加评判，最后只道：“她一直挺上进的。”

　　“她现在混得蛮不错嘛，当然兄弟你更好。”金泽川将一只手搭在孟嘉浩肩上，转头对谢昀说，“你要是之前继续留在摩根，那些个行业峰会露脸机会，八成能轮到你吧？”

　　“那倒不一定。我那时候做exotic structuring，本来就轮不到上台露脸的机会，跟Elaine那种做并购的不一样。” 谢昀向不熟悉他们行业、却总觉得出风头机会该落在他这种人头上的发小简单解释着，“再说那时候的工时……太狠了，她Tech IBD的更是没日没夜。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后来跳去Point72，虽然没有更轻松，但好歹是自己主导的策略，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金泽川道：“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每次跳槽，不是为调整状态，而是在给将来自己起盘铺路啊，还是说，你家那边准备未来把你推上去接班？”

　　谢昀既不否认也不确认：“你说呢。”

　　金泽川哈哈一笑，端着酒杯冲对方晃了晃：“哥几个好不容易都还活着，今晚得多敬自己几杯。”他家主要做酒店和地产，这几年形势不好，被折腾得够呛，这话说得带点真情实感。

　　众人都笑着干杯。

　　孟嘉浩附和着微笑，但心思已经飘远了。

　　谢昀的话，令他想到当年那个永远踩着细高跟、妆容精致，穿梭各类社交场合、努力争取工作机会的女孩——她拿着谢昀的课堂笔记和作业，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个数学nerd帮不上她什么忙；她抱怨自己穿衣打扮随便，站在她身边像个儿子的拧眉模样；她接到家中来电，得知又多了个弟弟，以及家中产业大不如前时，冷漠又脆弱的模样；她责怪自己假期只知宅在住处玩游戏、不出去实习的横眉冷对模样；她忧心拿不到return offer，焦虑到冲着在厨房做饭的他发脾气的模样 ……最后，画面定格在她周末还红着眼熬夜赶pitchbook的模样。

　　Elaine也许从未看得上他，也从不认为他懂她。
　　但其实他是理解她的。是她不懂他，并且从未试图理解他。
　　他们俩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相逢后注定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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