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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江则洗过澡回房间的时候,程均正一手撑着椅子坐在他书桌前咬笔盖,半边身子都笼在落地灯的灯影里。
一灯如昼,少年低头看着例题,脑袋后面的头发被风吹着,看起来软且蓬松。
江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莫名想起小时候外婆说,风是有形状的,尤其在夏天。
这是二零一八年八月末尾的杭州,立秋将至,仲夏的暑气在千岛寒流的到来前抵死不从,但风中已经能听见花落下的声音。
江则撇开脸,说:“两点停热水。”
“啊?哦,”程均回头看了他一眼,“等我看完这题。”
于是真等到程均也洗过澡,拿一条干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他顶着一头湿毛上床吹着晚风,百无聊赖地想:这是他在三中的第一天。
床下江则的灯还亮着,人倒很安静,程均只能听见他笔尖的沙沙声。
“江则。”他突然出声。
楼下的笔声停了一瞬。
“嗯?”
“谢谢。”程均说。
江则在书桌前愣住,损人的话不合时宜,可认认真真去问这句感谢的来由似乎也很难出口。不过他没有纠结的时间,因为他很快就听见程均在上铺翻了个动静好大的身,然后含糊不清地说:“我睡觉了。”
江则垂下眼“嗯”了一声,起身放轻脚步,走去把窗户虚掩上了。
-
蟹老板是在第三天也就是周三的下午通知开学考要提前的。
“周五晚自习加一个周六上午考完,”老谢冠冕堂皇地说,“给你们留一个愉快的周末。”
王一木趴在桌子上一阵哀嚎:“老谢你要了我的命啊!”
“两天,”程均对着他摇了摇手指,“不能改命。”
王一木没声了。
那天晚上之后,程均有心把王一木那天说起国外的事儿揭过去,王一木想接着他的态度来,但明显每次都尴尬得有心无力。
譬如这次。
算了,程均想。
开学考提前,他把所有课间都拿来复习,也就不用在意和王一木的一点摩擦。
学习间隙回头看到江则埋头算着题,半开的窗户外面源源不断地涌进来金黄色的暑气。窗外的篮球撞击被太阳炙烤发烫的地面,于是玻璃也跟着晃动两声,阳光折射的角度偏折一瞬间。
程均就跑去小卖铺买袋葡萄冰,一袋五六个,绕小半个教室递到江则面前。
“慰劳红军战士。”他说。
江则笑起来,大概想说什么损人的话,但抬眼的某个瞬间改变主意了,只说:“谢谢灰鹦鹉。”
程均嚼着葡萄冰瞪他:“为什么是灰鹦鹉。”
“最聪明的一种鸟。”江则举着葡萄冰说。
“本来想给你两个,”程均指指葡萄冰,“不给你了,我去找宋展去。”
他的脸因为从小卖铺跑过步回来而泛着红,跑走了,留给江则蓝窗帘紫冰棒金黄色花香;原来夏天是这样明亮的颜料染缸。
-
准备考试的时候那天就总来得比什么都快,转眼到周四晚上放学,宋展扯着程均絮絮叨叨说着四班菁菁的事,江则生无可恋地在后面跟;不过刚出班门两米,程均就被一个女生拦下了。
宋展认出来是一班的。
她的皮肤很白,穿了套牛仔的背带裤,说话全程甚至没敢抬头看程均一眼。
“就我那天看到你打篮球,”她说,“纠结了好多天才过来,想跟你认识一下。”
然后她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个不二家棒棒糖和一张纸条,胡乱往程均怀里一怼就跑走了。
程均打开纸条,上面是一串数字,大约是她的□□号。
“不是……”程均懵了,“她都不让我说话。”
“你这就要学则哥,”宋展砸砸嘴,“他是我见过拒绝人拒绝得最不留情面的一种。”
“啊?”程均看了江则一眼。
宋展说:“他不让别人说话。”
江则没理他。
宋展就往前走了一步,绷起脸模仿道:“不用,谢谢。”
程均也就跟着模仿:“不用,谢谢。”
江则把这两个人通通无视掉,往前走了两步,从过风的走廊上看见小卖铺白色的门。
“买点东西。”他说。
宋展还在继续说:“江则高一刚入学的时候还被高三一学姐看上了,那个学姐混血一样,个子高还好看,卷头发,说想和他当朋友,然后江则说不用谢谢。学姐说就是当个朋友,江则还说谢谢,学姐气得骂了他几天……江则反正是当没听见。”
“帅哦,”程均跟着江则往小卖铺里钻,“我还得想想这个纸条怎么处理……还有糖唉。”
“你打算……”宋展想问程均是否打算和女生发展发展。
“还给她吧,”程均说,但他明显对江则的学姐更感兴趣一点,“你为什么不理那学姐啊?”
江则面无表情地从棒棒糖的货架边上挪开,又从小卖铺走出去了。
他说:“忘了。”
-
周五的开学考试如期而至,老谢抱着两大摞纸往讲台上重重一放,然后逐排往下发。
第一场是语文。
老谢发完卷子,走到程均身边颇为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卷子,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卷子。
仿佛程均是一个出国一年就不会说母语了的歪果仁。
或许是老谢担忧的表情太过真情实感,程均反倒不怎么介意这种误会。
他十分正能量地对老谢比了个大拇指。
“都背了。”还比了个口型。
老谢郑重地点了个头,回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教室里很安静。
程均在低下头在试卷左上角写上名字的那一瞬间再次感到了奇妙的幸福感。
那就写吧。
写它个125分。
打了铃要交卷子的时候全班都垂头丧气,最后一排的同学把一列八张卷子收上来,已经收获了八个叹气。
江则来找程均,问他:“觉得难吗?”
哪怕是一直在国内学语文的人都觉得难,何况是他。
程均往椅背上一瘫,抬眼和他说:“我没命了。”
“空很多?”
“也没有,”程均说,“只是心里没底,可能因为太久没考了。”
江则正想说话,忽地被从后面扑过来的宋展撞得一趔趄。
“烤什么?”宋展一手揽一个,“明天去烧烤吧,反正也考试完了。”
程均却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晚上回去打个电话,”他说,“我可能有事。”
“要回家吗?”宋展问,“你不是说你就小时候在杭州来着,以前住的地方现在还在?”
程均低头笑了笑。
他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像是想要逃离这个话题。
“不知道。”他笑着说。
那通电话最终是程均在阳台趴了半小时才打过去的。
江则一开始以为他是想单独打电话,正巧今天学长也没有回寝室,就拿了毛巾出去洗澡。二十分钟后江则湿着头发回来了,门吱呀打开,玻璃窗上的灯影和程均的身形依然重合在一起。
他也就湿着头发推开阳台的门,走去恰好间隔程均半米远的地方。
程均回头:“出来干嘛?”
“透风,”江则说,“……洗完澡觉得太闷了。”
程均“哦”了一声,又回头继续趴着了。
“老谢说正式开学之后还有篮球赛,”江则说,“一起?”
“好啊。”
“语文,”江则说,“我也……学得还行,之后帮你吧。”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谢谢你周一那场替了宋展。”
“嗯,”程均笑笑,“好啊。”
“……嗯,”江则说,“那我回去了。”
阳台的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因为觉得江则这行为实在很傻,程均趴着笑了一声。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对着手机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因为太久没有接通过,已经不熟悉了;他不得不默念了几次才确定没有输错。
真奇妙。
小时候守在白色电话前手指一圈一圈绕着电话线拨出几百几千次的数字,原来也很轻易就能忘记。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在久违的“喂”声以外,程均听见勺子挖开西瓜瓤的声音;有小孩在不远处笑着叫了一声,电视里正在播当季最火的动画片。一切都是他小时候的复刻版,不过是动画片新了些,西瓜冰冻过、凉了些,他和小孩的父亲都是同一个人,也只不过老了十岁。
“爸。”他说。
-
江则翻着书,把之前整理的数学错题又做了两道,程均就推门进来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又“哦”了一声和江则说:“明天我先不去了,有点事。”
江则看了他一眼,说:“嗯。”
“记得拍照片给我,烤肉的,”程均眨眨眼,“我可能会很馋。”
夜落下来的时候,江则选择不戳穿程均掩盖不住的一点落寞。
-
第二天上午考数学和英语,下午考其余理科。程均很神奇地发现五班对某科成绩好的学生总抱有一种对考神的敬畏,譬如考数学前,考前十五分钟的预备铃一响,班上的人群就会迅速挤成两小团,一团在江则那儿,一团在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吕嘉羽那儿。众人把笔往这两人桌子上书上乱蹭一番,以此祈求考神保佑。
也就宋展这种跟江则熟的敢往拿笔江则身上蹭。
想起昨晚江则没话找话的、笨拙的善意,程均走过去,拿着笔在江则头发上蹭了蹭。
……蹭起来一撮因为静电立起来的头发。
江则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兆头!”程均说,“头发立起来,表示咱俩数学都能考150。”
他说着,还很不要命地拿着笔在江则头上又蹭了两下。
江则没吱声,像一种默许。
然后程均口袋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了。
他拿着笔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跑去旁边还没开学的初中部楼接了电话。
程奕含应该是刚运动完回家:“你不上课啊?”
程均有点儿无语:“你知道我上课还给我打电话?”
“不是,我怕妈妈听见,就得趁跑步这会儿给你打,”程奕含说,“程晟给我打电话了,越洋长途。”
程均拿着手机“嗯”了一声。
“他说你昨天和他联系了?”程奕含问。
“打了个电话,”程均说,“我在杭州嘛,总得……总得见一面。”
“那你听见他那边小孩儿的声音了吗?”程奕含说。
程均就忽然觉得杭州的阳光亮得过分了。
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因为下雨留下的泥点,故作轻松地说:“昨晚上吃西瓜呢……我来杭州还没吃过西瓜。”
程奕含在电话那侧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你们那边早上七点半吧。小孩儿在吃麦片,把碗碰洒了,程晟一下就慌了。他一边在电话里给我说,含含等一下啊弟弟把麦片碰洒了,一边又笑起来,说你小时候还发脾气把牛奶弄翻了呢,你记不记得?”
程均抠着栏杆,“你那时候还小呢,怎么记得。”
“我就觉得,程晟明明帮我记得,明明那也就是……几年前吧,”程奕含说,“怎么我都快忘了他了。”
程均看着对面钟楼某处,似乎其实看不见的风。
“像忘了爸爸两个字怎么读一样,”程奕含说,“That feels like sh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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