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我觉得咱们今天会有好运气。”在搜索完第三片浅洼毫无所获时，月鹿朗声宣告。
　　阿玄正全神贯注观察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赭黑色石阵。石阵宛若一只斜指天空的翅膀，流光在石缝内忽明忽暗。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月鹿别动，自己则放轻脚步，小心地挪往石阵侧方。
　　“翅膀”静静竖立，位于中间关节处的一块圆石却悄然转动，始终以同一面正对着注视它的少年。
　　阿玄停下脚步，圆石也停下转动。
　　那不是石头。
　　活跃于雪山脚下的岩魔善于伪装，身躯可与岩石融为一体。传说中最强大的岩魔甚至可以把一座小山纳为己用。它们可变化出各种形态，长时间一动不动，于无声无息间捕杀靠近的生灵。
　　阿玄屏息，缓缓抬剑。剑尖直指向前的同一时刻，魔气突然暴涨，圆石及不同位置的六块石头上齐齐张开七只眼孔！
　　“翅膀”剧烈抖动，继而在几瞬之内完全改变了形状。重新组合而成的东西，疙疙瘩瘩，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泥石流的手笔。
　　作为脑袋的大圆石上，正中一只横目巨眼，左右每隔数尺，分别还有三只细长的褐瞳。七目顶上，一根扭曲粗长的犄角，高高耸立。毒液从尖锐的角尖喷薄而出，四处飞溅，所到之处，花草皆被瞬间腐蚀为一道轻烟。
　　这是一只狩猎中的独角岩魔。
　　“小心！”阿玄高声喊道，一面后撤至安全位置。
　　月鹿已一纵而去，掠至岩魔后方，与阿玄呈前后夹击之势。她剑诀一引，抢出一剑。剑刃击打在岩魔足跟，一滴脆响，如敲坚石。
　　“锵锵锵锵”——月鹿大喝一声，再次数剑连出。
　　火花四溅。
　　“哎——”她瞪大了眼，“岩魔不是怕痒吗？”
　　“你记错了！”阿玄紧盯那只最大的魔瞳，“瞧这皮糙肉厚，脏兮兮的，身上老泥怕是有三尺之厚！它不怕痒，但洗个澡怕是能要它的命！”
　　他话音刚落，一大串毒液便滋喳作响地落在跟前。在月鹿的大笑声中，阿玄赶忙跳着脚躲开。
　　三四只魔瞳追着他，其余几只则搜寻着身后的动静。伴随一阵“卡吱吱、轰隆隆”的巨响，魔的躯干和脑袋开始反向转动。
　　月鹿又是惊奇又是骇然，“是不是哪里被我敲坏啦，怎么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
　　“它是想把我们给弄散架！”阿玄提剑跃起，“角——你找机会上去，我来吸引它注意！”
　　剑花乱绽，惹得两根万年石笋般的巨肢连翻跺跶。阿玄上蹿下跳，左冲右驰，平时学的剑招在此刻全然没了用处——刺得狠不如刺得快，刺得快不如躲得快。稍有不慎，毒液伺候，更要被那石做的脚掌碾成肉泥。
　　顶着毒汁和落石，月鹿几番尝试，又一次从岩魔后腿上滑了下来。幸好有阿玄在前面吸引火力。她忍住胳膊上传来的灼痛，吁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刀枪不入！”
　　“我现在十分庆幸，我们遇到的不是三只角的——”
　　月鹿嘻嘻一笑，“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阿玄无暇再动嘴皮子，左一个空翻，避开飞溅而来的毒雨。剑光划出明亮的圆弧，碎裂在一根石头脚趾上。
　　尽管岩魔毫发无伤，却不堪其扰，愈发急躁起来。阿玄灵机一动，更加卖力地上蹿下跳，横劈竖砍。岩魔一声咆哮，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突然，一个踏步，用力之猛，连地面也为之一颤。它因而失去重心，像一座将倾的山峰，轰然跪倒。
　　月鹿见机，一跃而上。此刻，那弯隆的后背成了可供攀登的山脊，她手脚并用，速度奇快。正当她即将抵达最高点时，忽闻一声怪响，极远，又仿佛极近。月鹿顿足，还没来得及细听，脚底猝然一空——巍昂的后背骤然坍塌，魔躯再次变形，竟似山崩一般！
　　阿玄闻声一惊。
　　方才为躲避那地裂山崩的一脚，他向后疾掠数丈，此时视线受阻，不清楚另一边发生了什么。轰隆声越来越急，大得惊人。阿玄心中焦灼，躲避着不断滚落的岩块，发足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抬头张望，勉强只见滚滚石流中，一道白影时浮时沉。
　　突然一声巨响。阿玄余光一挑，只见一片黑影撞破尘泥，直直朝他砸下来。心念电转间，他挥剑而上，纵声叫道：“月鹿，看招！”
　　这一剑，饱含妖力。剑势如虹，疾飞冲天，于瞬息中几乎截断了流石的坠势。这些年，两人过招不下千次，月鹿心领神会，即刻甩剑迎击。
　　两道银光在空中交汇，破开巨石，旋即朝各自来时的方向轰鸣着炸开。借着剑风，少女高高跃起，剑尖在几近悬空的魔颈后轻轻一点，再次腾飞。
　　七只异瞳齐齐追着那白影——少女落在那即将崩塌的大脑袋上，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奔跑、跳跃，如越山涧。
　　在长角完全缩进石缝之前，剑光一闪而过。一阵可怕的喷发过后，犄角在剧烈的震动中摇晃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拦腰折断。板结的岩块纷纷脱落，又一场山崩——魔躯忽地小了，小得惊人，渐渐融化成一滩恶臭的烂泥。
　　不再像鹿儿，而是俊鸟，少女自半空跃下，散开的发髻似一片飞翔的长羽。她落入草丛，借着冲力向前翻滚了好几圈，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
　　阿玄站在一堆乱石上，扬手将一颗琥珀色的灵晶抛了过去。
　　“承你吉言。”他轻喘着，但脸上神采奕奕，“果然有所收获。”
　　少女身姿摇曳，在灵晶落入手心的刹那，她反手一挥，长剑挽出一道漂亮的剑花，利落地归入鞘中。
　　她满意地瞧了瞧掌中之物，“幸好我们往这边走了，不曾想有这样的好东西！”说着，把东西给阿玄扔了回去。
　　灵晶在阿玄手里打了个转，即刻又落向少女，“给我做什么，这是你应得的。你剑上好些个豁口，该打一打啦！”
　　这次，月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把灵晶收进怀里，笑道：“以后不管打到什么，咱俩轮着来，谁也别让着谁。”
　　阿玄笑着，点了点头。
　　四野里，草浪翻滚，他们各自站立在原地，等风停歇。风停了，浪花犹自起伏，层层推向远方。少女俯身拾起一截枯枝，折下一段，插入挽起的长发。
　　她的声音柔和得像光明野的风，“那孩子才跟翼火一般大……她该多无助啊……”
　　回程路上，两人默然无语。激烈的战斗消耗了他们不少体力。阿玄一开始还能跟上月鹿，渐渐地，心砰砰直跳，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月鹿回身。
　　“我没事。”阿玄朝她摆摆手。
　　月鹿却立刻倒了回来，绕着他左看看，右瞧瞧，眼中满是关切。
　　“真的没事吗？”
　　“真的，别担心。”
　　“……那你在这等我会儿，好吗？”少女浅浅一笑，“我想采些花，带回去给伏辰长老。”
　　她等着他点头，然后转身跑开了。
　　浅丘之下，湿润的泥土滋养着簇簇野花。在一片烂漫之中，少女的身影显得妥帖极了。
　　望着月鹿远去的背影，阿玄蹙起眉头。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是好好走完这一段回城的路。
　　一道声音，冷酷而无情：“看吧，你还差得远！——你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辟邪！”
　　他转身，滑向草坡的另一边。空气中弥漫着草香。怎么闻也闻不够似的，他深深地呼吸，仿佛想要将这股气息烙印在自己的身体里。
　　香气牵引着思绪，飘向一个夜晚。那一夜，光明野不再是战场。那一夜，他心痛得难以入眠，为了安抚他，北洛化身为兽，背伏着他在这片莽原上奔跑。
　　他们追逐风，追逐星辰，追逐一朵变幻莫测的云。多么威风凛凛的妖兽啊——强健的躯体，飞扬的鬃毛，金鳞在雪白皮毛间闪烁——然而，它又是那么温柔，让他忘却了力量，只看见生命的美丽。
　　他震惊极了——那是比漫天星辰，比千千万万朵变幻莫测的云，更值得追逐的美好的存在啊。
　　一棵小小的菱叶树映入眼帘，让他回过神来。在光明野，菱叶树并不多见，占据高地的往往是那些森沉而又更具攻击性的金黄色灌木。他曾远远见过这棵小树。它似乎并未在此扎根太久，树干低矮，枝叶稀疏，叶片呈黯淡的红。它是此地的异类，但它却活了下来。
　　他知道，一棵菱叶树无论在哪儿，只要活了下来，就将继续顽强地活下去。
　　突然，一声短促的啁啾打破了宁静——那是鸟的叫声，阿玄绝不会认错。鸣音声声不绝，哀啭动听，仿佛是在呼唤他。
　　循声而去。在菱叶树背后，一只由荆棘搭建的樊笼，将小小身躯困在了里面。
　　小鸟通体青翠，绯红的喙一张一合，漆黑的眼珠透过孔洞注视着他。
　　“小家伙，你是怎么进去的？”阿玄忍不住走得更近。
　　鸟儿扑打着无法展开的翅膀，似在回答，又似在催促，叫声愈发凄厉。
　　一只小雀暗哑的尸骸蓦然掠过脑海。那是什么？是忘却的记忆，还是瞬间的错觉？
　　压下心中惊疑，阿玄眯起眼睛，环顾四周。隐约有水声传来；异常繁茂的长草深处，偶尔粼光一闪。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他，尽快远离这片背阴的草地。然而他无法放任一条生命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只要速度够快，清理出一个足够大的缺口即可。
　　荆棘布满尖刺，比想象的更具力量。阿玄拔出长剑，每一下切割都小心翼翼，唯恐伤及小鸟。只是片刻，他已满头是汗。
　　眼看最后一重禁锢即将解开，一滴水珠忽然溅落在他脸上。
　　阿玄眨眨眼。头顶一片晴空，脚下也没有水花声。他星速转了一下腕子，猛然掉转剑锋，从腋下刺出，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荆棘，扣入，拉扯。
　　尖刺剐进肉里，顾不得掌心剧痛，也来不及看一眼小鸟，他转身，迎上魔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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