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独掷温柔

作者:白发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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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金难睹



      梁国开国以来十代太平,位处中原,偏偏又重文轻武,擅弄风月,歌舞繁华几为历朝之峰。南渡之后,新朝的新帝安王萧逸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享乐,寒窗对酒听雨雪,夏簟烹茶卧风月,朝中大权一并搁置于相国徐澍,已经是无所谓的态度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毕竟时间能消泯一切。南迁初年的战乱在旧民记忆里已渐渐沉埋下去,所有人到如今也只不过顾得上眼前片刻安逸。燕兵蓄势将至,朝廷权赋外臣,梁将几无斗志——但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更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

      好比那江南第一舞姬秋十二娘,端的是一舞绝世,风华灼人,然而座下的看客都知道惊鸿过眼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住,却还是要争破面皮,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不过是那一睹之快罢了。

      奸臣当道,消息闭堵,关外血色如海,城中灯火升平。

      正所谓,春风不度玉门关。

      杭州城西,一条名为“长乐”的十里花街,两旁高轩华院,亭台楼阁,白日里清雅宁静,茶座中多是文人清客;一入夜便是灯红酒绿,笙歌艳舞,是全梁国最为繁华的地方。上元节不设宵禁,更无处不是人潮如织,笑语喧天。

      元宵节的传统是呼朋唤友、挈妇将雏出门看花灯。虽然大战将至,宫里宫外都暗中加强了戒备,但是对于安逸享乐的王孙公子来看,该有的娱乐那是一样都不能少。

      尤其是在堂堂国舅府小少爷顾鹤年早就巴巴地穿上了金丝云绣的新袍,高高兴兴登门拜访黎府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幺子多娇宠,也许是因为年少更轻狂,也许是因为他既不像大哥柏年一样承担袭爵重担,也不像二哥松年一般人情练达了解仕途经济,顾鹤年更像是那种典型的门阀清贵子弟,爱繁华,喜热闹,又加之乃父顾国舅老来得子时,已大半颗心入了道门,对其教育也不甚严苛,便任由他做了个没心没肺的快活公子。

      而太傅外孙黎昀则恰巧是他从小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朋友,两人就算均已弱冠也正正是合情恰意,关系好到进可一起入仕途,退可一道入欢场的地步。

      “我顾大公子大驾光临,黎昀你还不出来陪小爷一起逛花街!”

      人未到声先至,黎昀只觉眼前闪出一团张扬的残影。

      顾鹤年今日打扮的十分骚包,特意穿了锦华斋大师傅亲手缝制的窄袖紧身四袱袍,领口袖口都修了入时的彩云纹,压脚都用的是金丝绣线,就差把“我很有钱”挂在脸上了——好在他腹中有些诗书,脸也生得俊俏,穿上才不至于彻底变成了暴发户的模样。

      国舅爷小公子穿着这件亮瞎人眼的华服在人面前蹦跶,让黎昀很是头痛,只好委婉而诚恳地表示:“若是国舅爷买的就好了,我也能夸你一句,真孝顺。”

      “看打!”顾鹤年张牙舞爪地做了个进攻的虚架子,眉梢眼角却满满地都是笑意,“今日花魁娘子秋十二娘要亲自上台跳上一曲,小爷心情好,这笔帐就且先下欠着。那照棠楼现在已经是千金难求一座,我若不穿得富贵惹眼些,小娘子如何于滚滚人潮中一眼相中角落中的我,让我抱得美人归?”

      看他兴奋,黎昀很给面子地做了个求饶的姿势,“那我可真是大大地沾了顾爷的光,‘江南十二娘,一舞断人肠’,你若是要演救风尘的戏码,我定会找人帮你吆喝两声,租人的利息记得要滚上一番,狠狠宰你一笔。”

      黎昀父亲是抗燕名将武毅侯黎常,战死沙场后,齐国公戴晏散发赤足,上书请求皇上给黎家遗腹子世袭爵位。本朝已绝了世袭之制,皇上念其马革裹尸的情分,便破格赐了封号,也不过是做给天下将兵看看罢了。黎夫人深明大义,说小子无功,袭爵徒添笑料,请命退还了爵位——端的是君贤臣忠的一出大戏。大家尊重,便都称他一句小侯爷。

      然而黎家清贵处,不在于一声虚衔,还是在于先侯夫人、太傅谢崇独女谢图南。

      黎昀母族谢家在本朝无一人入仕,但却依旧是人人皆知的高门氏族。因其祖上出过三位帝师,族人皆文采风流,学生弟子遍及天下,十分受文人爱戴崇敬。

      虽然这样一个家族早在十多年前南迁后就退出朝野,隐居世外,不再入仕,但其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觑,天下学子皆以受谢家族人教导为荣,而先太傅谢崇更是学博天下,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贵寒素,兼而有之,并无差别,一时名重天下。

      黎昀是谢夫人独子,其性情品趣却与父亲迥异。他不喜带兵,极恶杀戮,长相却担得起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令天下士子纷纷扼腕的是,太傅唯一的外孙好似把那点清风郎绝全加到了自己的长相上,而没有在与此契合的四书五经的学习上分得一点,在诗书上的水平只能谈得上平庸——却偏偏钟爱刀笔吏算,对钱谷兵革之类的杂务颇为留心。平日里也不喜欢诗酒风流之事,留在京城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只爱四处奔走,倒进倒出。

      虽然商贾在腐儒眼中是下九流人物,但是黎昀十几岁就凭着一双空手在乱世中买进倒出,明面上有三家书局一栋酒楼,还都是京都最贵的地段,谁见了不叹一句后生可畏。

      黎昀擅算钱粮,固然是商人本色,却也有几分顾鹤年推波助澜的味道在——无他,只因为顾小公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大包银子拉小侯爷一起做酒宴欢场上的冤大头。

      初更鼓起后,两人拉拉扯扯出了府门,进入繁华无双的长乐灯街。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鱼龙华烁、流光溢彩之间,摩肩接踵,笑语喧天。这是大梁南迁后等级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高官贵族也好,平民布衣也罢,在观灯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大的分别,许多名门望族把上元节穿白服、戴面具、挤在一堆赏灯嬉闹当作一种时尚,甚至有人刻意装扮作普通百姓,不受约束,肆意走动。

      主街人潮如织,照棠楼距黎府又有一段距离,好在顾鹤年久惯风月,知道可以抄一条近道直达照棠楼的后门。

      那条路极为隐蔽,黎昀一边走,一边嘲着国舅爷家小公子窃玉偷香窃出了门堂,顾鹤年急着赶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正正经经地说:“去看十二娘的舞,那叫享受,又不丢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风流……”

      “好好好,你风流,你最风流!照棠楼前排一座千金,倒是我锱铢必较沾了世俗风气……”

      “若为了省些银两不坐那前排,不就是明晃晃地惹人怀疑么。你每日闭门不出,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影,我劝你也乖觉些,莫要天天把‘我的银子另有他用’挂在脑门上……”

      话音未落,黎昀心中忽动,抬眸一看——竟是一束极为劲瘦的黑影,恍惚一瞬飞入了照棠楼顶,无声无息。

      顾鹤年早就预定了二楼上好的包厢雅间,从此处据下而观,楼下舞台诸景纤毫毕现,真正是一览无遗,欣赏效果极好。

      厅内各桌此时差不多均已到齐,因为演出有限制人数,楼内倒也不甚拥挤。照棠楼招牌秋十二娘虽然艳名在外,性格却清高冷淡,极少现身,可谓是整条长乐街最难求一见的姑娘,故天下有“秋娘一舞,万金难睹”之称。

      今日公众献舞,这般大操大办,属实是十年难得一见,也难免国舅爷家小公子惊喜若此。

      在座的多是身份高贵的富家公子,各自之间都有些交情,眼见顾鹤年和黎昀入座,便纷纷趁着十二娘未出场的这份空档,四处走动拜年问好。

      黎昀因着家中无入仕者、自己又常外出经商的关系,须应酬者寥寥,未过一柱香工夫就完成了社交礼仪,回座发呆。

      而顾鹤年则恰恰相反,像只大花蝴蝶般四处翩飞,刚刚离座就不知所踪,想必不应酬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回来的。

      黎昀闲极无聊,便游目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生面孔。

      却见靠楼门口的一张简单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背上还背了个长布条裹着的物事,似是兵刃。他人像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是那种很健康也很坚韧的身材。他看上去不像是对歌舞有大兴趣的人,出现在这里,让人全猜不出是干什么的。

      此外二楼对面包厢内,还有三个燕国人,大马金刀的坐着,与环境颇为不协调。

      正看着,突然是两声清脆云板,不轻不重,却霎那间穿透满堂哗语,让人心中一跳,自愿便噤了声音,转瞬间浮华场便成了清净地。

      黎昀有些惊讶,转头就看见了飞回来的顾鹤年——一反常态地正襟危坐,安安静静,再配上今日那相当浮艳的衣服,让黎小侯爷觉得实在违和。

      想起了早些年他穿着粗布素服在弗唯书院被夫子痛打时仍然嬉皮笑脸的欠揍样,忍不住笑意回了头,这一回头,正对上了楼下玄衣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当时就被云板这两拍惊醒,茫然抬头。

      这一露脸,黎昀不由得心中一赞。

      肤唇冷白,眉目深朗,布衣粗服,难掩绝色。

      倒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只是此人风度冷淡,神情疏离:满堂宾客,都紧张翘首,唯独他一人似对这种地方无感,一副漠然的洒脱模样。

      不只小侯爷看得呆了,就连见惯风流的顾鹤年也都呆了:易元捷在京都是陌生面皮,进楼时又十分低调,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也没几人看到过他。这时他一抬头,正处在那巨大的花灯之下,那灯亮,真把他一张俊脸照了个纤毫毕露——看着看着,富贵闲人顾鹤年竟有弗如远甚之感,连带着对盼了多年的十二娘独舞都失了期待。

      寂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巨大的帘幕开始微微拉开,顾鹤年也顾不上默默泛酸了,忙忙回头,瞪大双眼,生怕错过一瞬;而黎昀与那少年也都转了目光,前者双目炯炯,被顾鹤年闹得甚是期待;后者却依旧是眼色茫然,以臂掩面,一副懒懒提不起劲的模样。

      幕后静静立着的女子白衣白裙,衣面未有任何点缀,素得惊人。

      有铃声响起,“叮咚叮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远动人。

      帘幕随着铃声继续慢慢向上拉动,露出女子轻抿的浅色的唇,小巧秀气的鼻尖,清清冷冷的眼睛,细长入鬓的眉毛,以及带了黑玉头饰的白皙额头。给人的感觉像雾模糊,像云一样飘飘然,又带点神秘随意,让人不自觉一直想要陷进去了解她,却仿佛了解不完。那样艳色夺人的一张脸,偏偏没有笑意。

      她不笑,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世上很少有事情值得她展颜一笑。

      她就是秋十二娘。

      “一舞动四方,万金不得睹”的秋十二娘。

      这种气质,在一个舞妓身上,很难得。

      黎昀觉得她是个寒冰一样的美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让黎昀想起山上的冷泉,也是那样清凌凌的。

      乐声渐起,伴着银铃轻响,似春日暖风拂过万里冰封。

      台上女子涂了水红蔻丹的指尖从素白的衣袖里露出,捆了银铃铛的软鞋攀着琴音慢慢地踩,曼妙的姿态在女子纤长的身段里水一样漫开,似千丈红尘都裹在足踝,怎么挣也挣不开。她动作轻盈,好像要飞起来,要挣脱一切,却被扬起的衣角绊住,纤细五指生出半朵端丽的青莲。

      角度问题,看不清顾鹤年的神色如何,但黎昀觉得自己可以想见。沿席落座的客人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的轻叹,都被清亮的琴音掩过。黎昀心想,在座的不愧都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普遍艺术鉴赏力不低,就连对面的燕国侉子都没打瞌睡。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这才是当得起一舞动四方五个字的一支舞。

      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秋十二娘慢慢地停下舞步,雪白的额角沁出薄汗来。一曲舞罢,四下寂静无声。她面上渗出绯红,眼神空灵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似乎是在等待、在遥想,好像三尺春冰一瞬间淙淙化水,生生添了媚色。

      她低下头的时候,正好露出后颈的柔白肌肤,上头一点水红纹饰,又像朱砂又像桃花,又像是一搭溅上去的胭脂印子。

      真正是艳光四射,晃得人心猿意马。

      黎昀久久地沉浸在这首莲花旋中无法自拔。

      他以前看舞,只觉舞者可怜,被逼迫着做富贵人家的下酒菜;今日看舞,却忽然觉出自己的浅陋,惭愧起来。

      原来舞不仅仅是享乐的前奏,也可以是真真正正的艺术——所谓的翾风回雪并非虚言,翩若惊鸿也非传说——这千般柔媚万般婉转集于一人,也难怪多少公子千金竞价列坐楼头,只为博这片刻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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