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家的病弱金丝雀

　　翌日，有谣言到处流传。

　　说是许庭琛上将前夜在监狱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就连法院大法官都连夜被叫去挨骂，监狱长因渎职被罢，连带着好几个狱警都被媷去了军职，关押待审。
　　一时间法庭人人自危，不清楚这个传闻中冷漠严厉，但并不爱管军部以外杂事的上将大人，怎么突然插手起法院的事来了，而且一来就是这样的大动作。

　　倒是有小道消息称，当天夜里上将从监狱里抱了个人出来。
　　只是到最后居然衍生出了上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闻，如此离谱，即使真假参半，也没人信服。

　　医院。

　　医疗器械不断发出滴响，季灵知浑身血污被擦净，整个人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昏迷在病床上。伤痕遍布的手背插着针，正在向清晰可见的血管里输送药物。

　　而仅隔一扇门之外，贺冲正低声向许庭琛汇报：

　　“学校那边被扣下的监控拿来了，有几名学生愿意做人证，其他相关证据也已经如数递交，只是史家那边好像还不甘心，今早还递了拜帖去南家，被夫人回绝了。”

　　南家是许庭琛母亲的家族，一个世纪前联邦政体尚未成立，还是皇室贵族为统治阶级的时代，南史两家并属八大世家，联姻来往密切。
　　只是联邦成立后，南家第一个卸下了贵族头衔，选择拥抱平等与和谐，其他世家这才接连响应，国王体制彻底瓦解。

　　之后南家便弃政从商，和依旧试图维持旧日荣光的史家彻底断了往来。

　　而史家也一向眼高于顶，看不上南家这个“叛徒”。

　　贺冲继续道：“只是夫人也有话要属下带给您，须做事留一线，史家终究还有底子在。”

　　“日薄西山的旧贵族，仗势欺人到这种地步，不彻底剿灭，才会在未来的某日被反咬一口。”许庭琛微微敛眸，盖住了眼底过于锋利的流光，“按我说的办吧。”

　　“是。”贺冲领了命令离开。

　　许庭琛站在原地，沉沉的目光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注视着那张惨白削瘦的睡颜。

　　……

　　季灵知醒来是在某日傍晚。

　　正巧是许庭琛忙完了许多事务，前来探望他的时候。手指细微的颤动，被侦察能力顶尖的专业军人迅速捕捉。
　　许庭琛毫不犹豫按下了护士铃。

　　“病人神志已经彻底清醒，暂时没发现脑部有什么后遗症，但还后续需要多加观察。”

　　主治医生带着一群护士围在病床前为季灵知做完了基础检查，离开前还找许庭琛去门口，低声嘱咐道：“命是保住了，但他浑身上下的都伤得太严重，尤其是左腿骨，身体经过这么一遭，多少伤及了根本，日后修养恢复好了，体质也会比常人弱一些，需要精心养护。”

　　许庭琛点头应下。
　　回到病房内，就见季灵知明明身体虚弱且浑身被绷带捆得动弹不得，但那双眼睛却十分努力的正往门口的方向瞟，见到自己进来，眼神明显亮了几分。

　　一张小脸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修复药膏，努力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却又过分可怜。

　　“您又救了我……谢谢…”嗓音也哑得要命，音量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鬼门关走了一遭，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醒来第一句居然还是道谢。

　　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庭琛张了张嘴，他并不如何会安慰人，因此只是道：“既然醒了就安心休养，其他事情我会解决，所有欺负过你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是一句平静到稍显冷淡的承诺，落到季灵知耳朵里却有千钧的重量，他艰难的点点头，泪水瞬间充盈了整个眼眶。

　　许庭琛微微一怔，却见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源源不断滚落，苍白干燥的唇被隐忍地咬着，仍然会泄出几声呜咽。
　　一副委屈狠了的样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受尽蹉跎的小孩，终于在迟来的安抚下控制不住了压抑的情绪，哭得难以自持。
　　他张着嘴急促的喘息着，涟涟的泪花打湿了涨红的脸颊。

　　“滴滴滴——”仪器发出警报，提醒病人情绪波动过于强烈。

　　许庭琛蹙眉，迅速拿起一旁的呼吸罩扣在季灵知脸上，沉声道：“呼吸。”

　　“吸气、吐气……”

　　季灵知的胸口随着他提示的节奏急促起伏，呼吸罩上浮现白雾。
　　好不容易才终于平缓下来，整张小脸已经湿漉漉一片。

　　许庭琛松了口气，没有立刻揭下呼吸罩。

　　“你还生着病，先什么都不要想。”他难得用这样温和的语气，但眼前的人实在太过脆弱，仿佛语气稍重一点就会伤害到他。

　　季灵知经此一遭大脑又晕乎乎的，下意识想点头，又听见耳边传来，“闭上眼睛。”
　　即使是有意放缓的声线，也习惯性带着稍许命令的口吻，意外的恰到好处，季灵知立刻乖乖闭眼。

　　“再睡一觉。”

　　短暂的挣扎过后，意识很快陷入黑暗。

　　*

　　一个月后，季灵知被允许出院。

　　其实医生的建议还是再多住院修养观察，毕竟所谓的恢复，也只是建立在和初始情况的对比之下，如今的他出行还必须坐着轮椅呢。

　　但季灵知坚持出院。

　　这三十天来，季灵知都表现的乖巧又沉默，初期是因为身体原因他不被允许有太大的情绪波动，避免引发呼吸困难导致休克，因此就连日常药物都被添加了镇定成分。

　　可后面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大部分药物都停用了，他依旧如此。这次还是第一次，季灵知如此直接且明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于是许庭琛同意了。

　　出院那天许庭琛亲自来接了他，并将左腿还打着石膏，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季灵知抱上了车。

　　季灵知瘦瘦小小一个，被放下后立刻拘谨的缩去了后座角落，轻声道谢。

　　许庭琛不是话多的性格，甚至堪称寡言，他面对季灵知时向来凌厉严肃的表情会有意放缓，但是不多。因此季灵知一边因为两次的救命之恩，对他情不自禁感到亲近依赖，一边又因为这人实在长得严肃，觉得颇有威严和距离，甚至生出怯意。

　　许庭琛这一个月虽然没少来探望他，但季灵知仍然不是很敢主动跟对方说话。

　　车辆启动，因为车窗贴了防窥膜，透进来的光线昏暗，显得气氛越发压抑。

　　季灵知表面目视前方，实则余光一个劲的往身边瞟，细白的手指紧张的揪着裤子。然而他自认为隐秘的视线，许庭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相较于敌军那些受过训练的侦查跟踪，他这简直可以堪称“光明正大”了。

　　许庭琛不动声色，但好半响身旁的视线都依旧不曾消失，存在感极强。他忍无可忍的动了动手指，扭过头，面无表情问：“你有话要说？”

　　季灵知呆住了，像只受惊的仓鼠。

　　“我我我，”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红着脸细声细气的憋出来一句，“我、我想问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吵着要出院，现在连这是要去哪里都还不知道？贺冲昨晚没和你说清楚吗？”

　　季灵知住院这段时间，虽为静养，但外界的事情也不可能全然不顾，他自己也不会安心，因此反诉史敖立案件的相关流程、进展，许庭琛都会在来探望他的时候一一告知。

　　但许庭琛作为上将时常忙碌，因此更多时候会派贺冲前来代劳。
　　这一来二去，季灵知也算和他的副官相熟了。

　　这几天季灵知想要出院，许庭琛同意后，也提前一天派了贺冲过来和他提前商议出院后的去留，并转述告知他自己有意成为他的监护人的事情。

　　不过怎么今天看季灵知这迷迷糊糊的样子，不像是已经提前知道了呢？

　　这贺冲是怎么办事的？

　　“贺副官有和我说的……”季灵知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一张小脸明晃晃的写着失落和难过。

　　许庭琛不解，只能猜测：“那你是不愿意和我住？”

　　“我能理解的，我给你们都添了太多麻烦，甚至带来灾祸，我……”话未说完，季灵知突然一顿，像是才听清他说什么似的，呆呆的反问：“您说什么？我可以……和您住在一起？”

　　许庭琛沉默了。

　　“贺冲昨天到底给你说了什么？”

　　季灵知抿着唇，“贺副官说，会解除我和陈家的收养关系。”

　　“然后呢？”

　　季灵知摇摇头，迷茫的看着他：“没有然后了呀……”

　　这个贺冲。
　　许庭琛想不通一向严谨可靠的副官为什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但无论什么原因也避免不了事后的惩罚了。

　　季灵知本就脆弱敏感，如今说话说一半造成这样的误会，还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许庭琛皱了皱眉，这才不顾季灵知的紧张，视线直接落在对方脸上，果然看见了本就苍白的小脸上，眼底有淡淡的乌青，眼尾也泛着过度揉擦的薄红。

　　只怕是难过了一整个晚上。

　　“既然他没跟你说清楚，那就由我来和你说。”

　　许庭琛直视着季灵知圆润胆怯的眼睛，语气沉静却带着难以喻言的安抚意味，“我有意向成为你的监护人，因此才要解除你和陈家的收养关系。而他们之所以同意解除，也并不是觉得你麻烦要抛弃你，而是自愧于无法保护你。”

　　“错误从不在你身上，听明白了吗？”

　　许庭琛很少会有耐心和人解释这么多，也从来不擅长剖白般的宽慰和安抚，因此即使他说出这么多话，语气也简明干练的像是在下达什么不可违抗的命令。

　　但季灵知却硬生生感知到了温柔。

　　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水光，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季灵知终于也鼓起勇气对上许庭琛的视线，“我明白了，我、我也很愿意您成为我的监护人。”

　　“是很荣幸。”说完，他又小声补充，垂下脑袋耳尖却发烫发红。

　　小金丝雀终于扑扇着翅膀重整旗鼓般的画面反而让许庭琛微微一怔。

　　仿佛看见了年少时从暴雨后的水洼里捞出的小麻雀。
　　也是在他精心的养护下，烘干了湿漉漉的羽毛，养好了折断的腿伤，重新长出修长的翼羽，最终回到了属于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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