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福消受

作者:九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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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粱旧梦


      希望吗?

      怎么会呢?

      那人拼了命从阎王殿里挣回来的孩子,养在她身边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养出了点人味儿。

      而今再将谢祈安放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儿里,她怎么舍得。

      若是漫桐会如何选呢?

      会怨她吗?

      谢祈安轻声唤道:“母亲?”

      “嗯?”叶蓁这才透过神儿来,她叹了口气,说:“小和啊……为人子,骨血羁绊,无法泯灭;为人臣,皇权之威,生杀予夺,岂有平民百姓置喙的道理?”

      谢祈安撂下汤婆子,拉过叶蓁的手轻轻握了握,淡笑道:“母亲,儿子生无远志,不贪权,懒逐利。幸得您诸般照拂,多捡了条命,偷活了些年。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大都落得个凄惨地。何必与他们争这些?”

      堪堪弱冠,谢祈安身上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通透。

      指尖触及那双白皙泛凉的手,叶蓁心里泛酸,不禁红了眼。愧疚和心疼如潮水般浸漫蚕食着她。

      对不住。

      漫桐啊……

      真是对不住。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护好这个孩子。

      这些年,叶蓁寻遍医书,觅览良方,试了百千种法子,谢春和的身子也不见有大起色,全指望几味药苦撑着。而今再入皇城,后半生也不见得能安稳度日。

      目光掠过屋内的竹兰屏风,叶蓁神色一滞。

      里头来得倒挺早。

      巴巴儿索命来了。

      她望着那抹半明半暗的残影,晃了神。

      抗旨不尊?

      潇湘阁在民间再怎么有势,同这燕京城里的皇亲贵胄相较,好比蚍蜉撼大树。不过是鸡蛋撞石头,白嫌命长。

      漫桐啊,那孩子真真儿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脾气秉性都相差无二。

      谢祈安乖顺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叶蓁的指腹。

      他儿时体弱,常哭闹,吵着要娘,每每闻到叶蓁身上的梅果香才消停半刻。

      孩提不懂,却认得那是母亲的味道。

      谢祈安的生母是当朝先皇后——宋漫桐。

      都道世交无久情,宋家传至宋崇羽这一代,该断的,不该断的,皆断了个干净明白。

      拦他仕途者,虽远必诛!

      叶蓁与宋漫桐原是手帕之交,二人常挽手闲庭信步,听雨赏花,感情极好,叫人好生艳羡。

      那会儿,燕京城里传着这样一句话:燕京有二女,东漫桐,西其蓁,童真倾国两相欢。

      话虽好,品甚妙。

      传到宋崇羽耳朵里,便是天塌了!

      不至半月,宋家一台小轿便将宋漫桐送入了宫中。虽封了后,可到底不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那红墙里的。

      往后两眼一闭入棺木都要叫人闲话诟病!

      谁也想不明白,宋家嫁女儿为何苦闹这出,白惹人笑话。

      宋漫桐——大燕第一才女。

      自打她十二岁在太后寿宴上露面,一曲梅花三弄天下知,容色才情便是叶蓁较之也要逊色三分。

      此等姿色,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求不得?便是入宫选秀女,皇家也舍不得划了她去。

      内情?

      谁知道呢?

      谁敢指着国公爷的鼻子求公道?

      宋家的闺女,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说破了天也是宋氏内宅之事,旁人只当个乐子瞧了。

      老国公爷去的早,续弦继室又是个不管事儿的软柿子,家中一应事宜全凭宋崇羽这个嫡子做主。

      女人同女人厮混一处,倘若传出去,往后宋家便是全燕京的笑柄。他宋家女就是许了外城脚下的乞丐,也丢不起这个人!

      磨镜之好?

      简直有辱门楣,荒唐!

      不知宋崇羽使了什么法子,宋漫桐入宫没多久肚子就有了动静。

      彼时承德帝不过十七八岁,根基尚浅,又急着揽权执政。欲借前朝户部尚书贪墨、勾结逆党一案在朝堂上立威。

      宋崇羽口上应着不会因此迁怒叶家,此案一提,他便趁势添了把火,与外戚一党合谋弹劾叶家以权谋私,包藏奸佞!

      罢相圣旨方下。

      外戚一党,个个儿挣破了头,自荐领兵围剿丞相府。

      美其名曰——清君侧。

      “圣上有令!查抄丞相府!”

      “凡所寻罪证利明案者,赏金万两!”

      “违令者,杀无赦!”

      禁军统领冷冽的声音划过耳侧,刺得人头皮发麻。

      丞相府上下百千口被剿杀了个干净。

      叶淮之命人将主院围得密不透风,外头呼号吵嚷听得叶蓁寒毛直立,双腿直打颤。

      时至今日,叶蓁也无法忘记祖父那双不甘瞑目的眼睛。

      “蓁儿不怕,叶家无孬种!君要臣死,为人臣子哪有厚脸苟活的道理?”叶淮之笑着捏了捏叶蓁的脸,“祖父只是累了,寻你祖母去。你只管跟文叔走,别回头,外头的人伤不着你。”

      叶家世代清流文臣,叶相更是气节刚正,心气儿比天高。

      那日外头禁军杀红了眼,血色残阳燃透了半边天。

      突的,正厅中传来叶淮之苍老洪亮的嗓音。

      “我叶淮之此生上为君谋,下忧百姓;儿为民死,妻为国亡!自问无愧于心,无疚于民!今吾以死鉴,以明其志,望圣上还我叶氏清白名!”

      皇城禁卫军循声闯进正厅时,三尺白绫悬于梁上,叶淮之攥着血书,瞪目垂首,咽了气。

      主院暗卫死伤过半,叶蓁抱着宋淮之的身子不愿撒手,文貉只得将她敲晕了背着走。

      谁料宋崇羽的人埋伏在城外,寡不敌众,文貉死了。

      死在叶蓁怀里。

      毒箭穿心,溅了她一脸血。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文叔!文叔!”

      无人应答。

      “爹——”

      文容跪在叶蓁身侧,孩童稚气绝望的哭声回荡在城外。沉甸甸地拍在叶蓁心上,如数利刃穿心而过。

      幸而宋漫桐暗中相助,二人方得以脱身。

      这世道,人为金折腰,民向势低头。

      叶蓁只身一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又不甘就这么去死,好遂了宋崇羽的意。

      杀了他。

      苦撑着叶蓁活下去的就这么个念头。

      二人初到金陵时,文容不留意冲撞了楚王的车马。

      叶淮之在宫里教过书,当今圣上和一众王爷皆是他的学生。

      两人在叶府曾有一面之缘。

      楚王有心帮她,碍于王府中有眼线,叶蓁也不愿承他的情,他只得将人安置在潇湘阁里。

      那里头姑娘多,叶蓁混在其中旁人也不易生疑。

      好在双亲给了她副好皮囊,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又精通医术药理。

      虽只卖艺不卖身,潇湘阁的库房却日益充盈起来,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数月,她便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混得风生水起,老鸨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着。

      红墙里头的宋漫桐却一日比一日消沉。

      宫里头的宫女太监私下皆不得解,大皇子生下来便是太子,皇后娘娘非但不得喜,竟每日闭门谢客,以泪洗面。

      自生了谢祈安起,宋漫桐便成宿睡不着觉,每每抱着叶蓁的香囊才得以歇上一时半刻。

      又逢宫变,谢祈安被人投了毒。

      其毒性寒冽,宫中御医叫不上来名儿,又无计可施,只知是西凉来的一种奇毒。

      凶手迹难寻,解药踪难追。

      宋漫桐以命相逼,自请废后,承德帝这才松口将谢祈安交由叶蓁抚养。

      承德五年,太子薨。

      谢祈安来金陵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信。

      皇后娘娘没了。

      思绪将人拉得老远。

      屋内静得只剩闲炉煮茶声。

      叶蓁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谢祈安的眉眼,苦笑道:“小和啊……你…很像她。”

      没等谢祈安回话,叶蓁突地捂住胸口,药性发作疼得她直不起腰来,鲜血溢出了嘴角,任谢祈安怎么止也止不住。

      “母亲!”

      “母亲!”

      “娘!”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谢祈安泣不成声,细瘦的胳膊抱着她,硌人得很。

      谢祈安向来都是母亲来,母亲去,倒是头一遭唤她“娘”。

      有子若此,值了。

      “孩子,母亲……没,没什么好教你的了,往后万……万事小心。”她攥着谢祈安的小臂,扯着笑说:“努力,活……活下去。”

      叶蓁痴痴望着窗下草木,泪浸眼尾睫梢,她这一生倒当真应了祖父期盼: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逃之夭夭,其业针针。

      真是讽刺。

      谢祈安臂上一松,叶蓁含泪合了眼。

      “娘!别睡!”

      “求你了!”

      “你看看我……娘!”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

      屋子静得人心发慌。

      怀中人渐凉,生者残念空执望。

      “祈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承德帝清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沁得人浑身发寒。

      “你满意了?”

      谢祈安恶狠狠瞪着他,双目猩红犯着股狠劲儿,袖中匕首出鞘,刀法快准狠厉,下一瞬便抵上了这天底下最贵的命。

      承德帝颈上一凉,饶有兴致地问:“敢弑君?”

      谢祈安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反问道:“有何不敢?”

      承德帝讽刺道: “有把握活着出去?”

      谢祈安闷声说:“没把握。”

      承德帝攥着谢祈安细瘦的腕骨,冷色道:“院外都是孤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弑君?”

      谢祈安咬牙切齿道:“那便看看,是他们的身法快,还是我的刀快!”

      这些年,承德帝安插了不少人盯着他,谢祈安接人待物向来温和有礼,不急不躁。

      承德帝原以为谢祈安同他母亲一般,是只人畜无害的绵羊,乖张温顺适圈养。

      真是出人意料。

      承德帝头一遭在这个半点不亲不熟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不对。

      羊性猎化,为狼为虎,深浅未定。

      承德帝戏谑地看着他,反问:“太子尚未回宫,孤何来满意一说?”

      “若我偏不呢?”

      谢祈安手中匕首又逼近几分,刃锋见了红。

      承德帝嘲弄笑道:“这潇湘阁里的小郎君不少,个个儿天姿国色,每半柱香了结一个,你在黄泉路上也好多些伴儿,太子意下如何?”

      他顿了顿,又问:“从……文容开始,怎么样?”

      谢祈安怒斥道:“疯子!”

      “来人!”

      “我跟你回去。”

      谢祈安说着腕骨卸了力,匕首垂悬落地,直挺挺刺进了地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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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黄粱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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