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疮

　　戚宅东殿有一洼浅塘，早春已至，冰面上赶着融了，戚商看在眼里。
　　自薛父生辰宴已过了三日，他却还时时忆起那日与濡泉的谈话。
　　分明此人那般恬不知耻，为何外面对他风评却都是人中翘楚？肯定是被他外表给蛊惑住了。
　　昨日自藏地来了一班人马，是来谈生易的，个个壮实挺拔，一队里共四个活人，两辆车。戚商此时倒是拿出了待客之道。他将一拨人安排在了自家宅子里住，吃的用的都是顶贵的。
　　藏人想运乳制品和风干肉到租界里卖，从西藏到麟邰的商路目前只有戚商开了。如果藏人自己另开，算起来划不来。走戚商开的商路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们此番来就是谋划商路之事，谈拢了双方各享其成，告吹了这生意就算黄了。
　　戚商也是想好好接下这单，毕竟对方给的好处不少，再又是藏人都不好惹,所以用贵客之礼接待他们。
　　可戚商如今看这些人还挺好相处的，于是态度也缓和许多，寻思着这笔生易谈成问题不大。
　　一大早，藏人去了前巽探行情。
　　因为曛臾与前巽离得远，四个人穿着市井便服，清早就乘上黄包车出发了。
　　送走一帮祖宗，戚商觉得心情大好，又喊了裳几来：“裳儿，你跟小顺子去准备准备，把晚饭拾缀好，藏人晚上还在咱这住。”
　　裳儿应下后，戚商才拿起烟枪呼哧呼哧起来。
　　若是往年这个季节，麟邰应冷得紧才是，毕竟靠北，可这年春天还未过半，就冷了几天，以往冻得掉牙的，现如今倒开始暖了，就连冰也毫无征兆，说融就融。
　　其实戚商比起凛冬，更偏爱炙夏些。
　　戚商在福建读大学时，感受过夏天的热烈，那是只有南方人才感受的到的畅快，戚商喜欢的紧。
　　有一次发疯病，就是因为太想念南方的温度了，点了军火库取暖，差点把命给搭进去。
　　想到军火库，戚商又摇了摇头。细节不能再想了。
　　大门忽然被叩响，戚商侥幸从回忆中脱进，开始纳闷。藏人此时应该到前巽了，那大清早会是谁叩门？
　　“戚爷！我把清琢给您送来了，您开开门！”是里斯的声音。
　　戚商笑了笑，居然把清琢给忘了。他上前开门。
　　清琢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里斯给他用宫廷御用的玉容膏，皮外伤几天就能好。
　　戚商叹了口气，现在年轻人，他自己的玉容膏都舍不得这么霍霍，里斯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用在了清琢身上。
　　他又盯着清琢看，忽然想起清琢的房间拿去给一个藏人住了，舔了舔唇开口：“清琢，你房间我拿去商用了，你找地儿住吧，哦，你看里斯愿不愿意收留你。”
　　“啊？！哥你太狠心了！”清琢先是抱怨了一通表哥不把他放在心上，然后又瞅了瞅里斯。
　　那家伙倒一脸赞同，清琢彻底凉下心来。
　　琉璃雏儿不能忘了，戚商想起来便问：“我月初给你的宝贝，你还回来，我换羊角瓶给你。”清琢也拍大腿：“哥，正要说这事儿，你还说寸不寸吧，我恰好给弄丢了……”
　　说完往里斯身后躲了躲，把头埋进衣领里，装驼鸟不说话，顺带扯一下里斯衣角。
　　洋人心领神会，往清琢前面挪了几步。
　　两人小动作戚商看透了，心想现在揍清琢万一里斯出手自己打不过，只“哼”了一声走了。
　　戚商父母早亡，住在姨母家。
　　姨夫姨母都是文化人，待戚商如亲子，给清琢的，一样也不少了他，他心中感恩戴德，大着胆子将清琢当成亲弟弟看，却发现清琢对里斯比对他这个表哥还亲。
　　后来他上完大学回来才得知姨父姨母被诬陷为“乱党”在家中自缢了，里斯恰好又是在这个时候同父母回了芬兰，清琢孤身在麟台找了个破庙睡了有一个月，白日里还得躲着缉拿他的官兵。
　　清琢一家不算富，没什么钱供戚商留学，自然也没什么钱给清琢继承。
　　戚商带着清琢去了薛啟家，逃过一劫。待里斯回中国两人的生活才好转起来，所以算起来，薛啟和里斯对他们兄弟二人都有救命之恩。
　　清琢有钱后便成了纨绔子弟，每日与一些官员之子厮混在一块，戚商看他不成器的样子，觉得当真是有负姨父姨母在天之灵，可却舍不得教训清琢。
　　清琢自己也知道戚商不会真与他动手，便俞发变本加厉。
　　想来唯一能治住清琢的也只有里斯了。
　　当下清琢逃过一劫，与里斯互相推搡着出了戚宅。剩戚商一个人，初春时节正好，他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藏人去考察的功夫去华中转转，便叫上了柳氏，乘苍葺绒文茵垫的新马车出了门。
　　转头到了华中边界。租界果真是租界，在边界人流就显然多了数倍，越往里头走越是喧嚷。
　　戚商命车夫停了车，与夫人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看。他暂时还不打算进租界，先在外头透个气，张望张望。
　　车夫是个会看眼色的，见二位主要呆在原地，就去储物箱里取了一碟杏仁脯和一碟藏人送的牛肉脯，供主人闲暇时磕个零嘴儿。
　　戚商掀开车门帘接过，放至柳夫人的小桌上，自己没吃，用左手托起腮帮子抽烟，开始想事情。
　　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可算是非常亲密了，只有柳夫人自己明白戚商这人喜欢或不喜欢虽会挂脸上，但这才是他为伪装自己理的伏笔，戚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就比如，二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柳氏过门后享尽了戚夫人这个名号该享的福分，但未曾得到过夫人该得到的爱。
　　她可以理解,自己和戚商本就是政治婚姻。
　　戚商是暴发户，如果娶的夫人是个名门之女，自己的名声也会好听些，而她看中的仅是戚夫人的名分，两人各取其利合作的也愉快。
　　柳夫人不担心戚商去找情人坏了她名声，毕竟戚商一心埋头挣钱，对男女之情毫无兴趣。
　　但他装了这么久久到柳氏都快撑不住了，他居然没有一丝动摇，没有一丝破绽。
　　若不是二人从未同房睡，她都要被戚商的戏码骗过去，以为他对自己动了真情。
　　戚商平日抽的是烟黄青棠香，今天不知怎么的，改抽劲猛的碎碧枫了。烟杆子是碧玺，被碎碧枫熏得发黑弥着怪味。柳夫人被这味儿呛着了，手中果脯掉在地上 捂胸咳嗽。
　　他没回头，不痛不痒问了句：“夫人呛着了？”
　　柳夫人对他这反应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戚商居然连男士对待女士的礼仪也没有，心中咂舌，在戚商看不见的地方睨了他几眼。
　　戚商今日的手钏是梨落云尘家的和田珩玉手钏，与碧玺烟杆子挺衬的。
　　他又嘬一口烟时，袖口沿曲臂滑落，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胳膊，却并没有手钏那般白。
　　戚商顺势低头，在手钏上多看了两眼，想起之前在梨落云尘的店里一眼相中它时的场景。
　　算起来，这手钏也戴了有三年多了，是二十七生辰礼时姨父送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满腔热忱垂垂老矣。
　　斯人已故，芳华竞逝。令人惋惜的不是三年，是这三年中的百般波折。
　　戚商也无力回天，无法将姨父姨母从阴曹拉回来。
　　他想到这里又阴郁起来，将头扭向窗外，朝梨落云尘的方向望去，整个身子都颤抖的剧烈，教柳夫人又吓一跳。
　　梨落云尘开在华中的口子处，比较偏。因为玉饰店赚不了几个钱，所以能选的店面也不多，平时这处人就没有里头多，但由于是礼拜日，在这偏地，人流也熙攘了。
　　如果藏人要在麟邰的租界开店，选址在入口也不错。
　　新店只要打个促销的牌号，打一打折，光顾的人肯定不会少。卖的又是麟邰这种东北方的人不常见的乳肉制品，若在门口叫卖几声，叫先生太太们进去出去捎一点，送亲戚朋友或自己当零嘴儿，必然大受追捧。
　　在口子的店面特点就是店租较便宜。如果想把货清光了就回西藏，在便宜的居面开业绝对是不二之选。若是要派人长期在这边经营，把店做大了再开连锁也成。
　　藏人赶了许久路，必定不会是想只把身上带的货卖完走人，他们过来谈商路应当是考虑好要做长期了。
　　戚商没有闲心思为藏人考虑，这种最基本的商业套路，如果他能考虑到，那藏人也能想到。
　　藏人去考查不会发现不了这一层面的。
　　戚商最关心的是他自己的工程，和藏人何时从他宅子搬出的事情，他担心这帮人长期在麟邰发展，会赖在他家不走。
　　他换了一只胳膊拿烟枪，用右手托头，一边往外看，一边招呼夫驾车往里驶。刚刚想到憋闷的事情，现在心里还有点不痛快戚商又吸了口碎碧枫，用鼻子吐出白烟来。
　　马车底下挺多碎石子车厢却端得稳当。戚商不缺好马车。他自然不是没有钱买轿车，可要说他最情愿乘的还得是本家的马车。
　　碎碧枫的烟雾在车窗弥久才散去，戚商乘这会儿多往窗张望了几下，只一眼，目光便锁在一个军大衣身材纤细高挑的人身上。
　　这人留着齐肩长发，一半束成丸子，用簪子压着，是戚商再熟悉不过的发型。
　　当真是冤家路窄。
　　他用一只手扶着烟枪，另一只手扒拉扒拉头发，漠无目的的向窗外随看着，试图将视线从濡泉身上挪走，可徒劳许久，终究还是任由自己肆意偷看人家。
　　戚商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或许是在车上看不清，竟鬼使神差的拉开车帘，踩下马车。“我有些事要处理，车夫你拉着夫人去转转，我忙完就先回家。”说完便一路跟着濡泉去了。
　　濡泉走一步，他走一步。他也不知为何要跟上来，但知道绝对不能给对方发现了。
　　他盲猜原因多半是基于他和濡泉不对付的层面上，他想扒人家老底，让人家难尴。
　　他戚商，界内人称麟邰腾龙，势力无孔不入，扒个人老底犯得着亲自动手。
　　察觉濡泉走到路边，他也紧跟上去。只见濡泉脱下军大衣，露出里头的羊毛毛衣，塑得身型更加健美，戚商没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濡泉蹲下身来，将大衣披至一个乞丐身上，对方连声道谢又转手脱下大衣披在旁边一个更加瘦小的乞丐肩上。
　　“畦哥，谢谢你，大老板，也谢谢您！”小乞丐对黄毛乞丐道完谢又转头对濡泉道谢。
　　戚商愣住了，刚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
　　这乞丐他有些眼熟，貌似在哪见到过。但他没想到濡泉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濡泉笑着摸了摸乞丐的黄发，貌似说了什么话，三人有说有笑。忽然，戚商看见黄毛乞丐朝自己这边指，吓了一跳，未等濡泉转过头他便闪身藏到几辆停置的黄包车后。
　　过了不知多久，戚商传摸着濡泉该走了，才缓缓探出半截脑袋瓜子。见对方果真走了，这才回过头来打算继续跟住，却又一拍大腿心道不好，跟丢了。
　　戚商只得悻悻往回走，心里还想着刚刚濡泉的事，没成想刚走几步便被喊住了，一回头，面前的脸与脑海中所想的完美重合了。
　　“戚爷也来逛街？好巧啊！”是戚商熟悉的声音。“啊……是，真巧啊……”
　　戚商被濡泉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大跳，好在没落了面子。他刚想开口辞别，濡泉却道：“一个人逛多少有些乏味了，戚爷没和夫人一起来吗？”
　　他眼睛较大，双瞳水汪汪的，盯得戚商不知从何出生出一种心虚感。
　　戚商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柳夫人乘马车离开的方向，道：“哦，家妻先离开了，我也正打算……”
　　“不如与我结伴，如何？”濡泉直接打断他。
　　这令戚商有些出乎意料，他在心中敲着算盘，寻思濡泉为何邀他同游，这对自己有什么坏处吗？
　　“戚爷莫不是，嫌我衣着破烂碍了您面子？我走就是了……”他语气中带些委屈。
　　戚商一把上前扯住他袖子，觉得不太稳妥，遂又放了下来：“不是的……那便一起转转吧。”他心中对濡泉的荠蒂淡化许多，早已不似筵席时那般不满，如今既然自己不忙那便没什么好推脱的。
　　濡泉顿时转悲为喜，搀上戚商胳膊往街心走了。
　　一路上，戚商被他搀得有些发毛，问了句：“明玉兄如此贴着我，未免有些轻浮了？”
　　濡泉抬头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将挽着戚商的手放下了，同时敛去了嘴角的淡笑。戚商并未注意到濡泉脸上有什么变化，在他放开手后活动了一下胳膊：“多些体谅。”
　　“你妻，对你如何？”这回却是濡泉问非所答了。
　　戚商垂眸着他看去，不明白他怎么问道这个话题的。二人脚步不停，以至于戚商看不清濡泉什么表情，自然也猜不透他什么心思。
　　“自然是极好的。”
　　听了这话，濡泉若有所思，过了许久又问：“你对她感情如何？”
　　戚商用自己一贯对外的回答：“阿妍是个贤妻，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她操持，她仍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同时她也很能体恤我这个做丈夫的，就这几点而言，我还是很爱她的。”
　　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看濡泉，后者表情古怪。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濡泉突然道：“我去那家店买两杏仁豆腐。”说完便跑开了。
　　戚商望着他离开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杏仁豆腐只是神似豆腐，可内里却比豆腐上百十倍。这零嘴是日本人吃的，其实跟本不是用黄豆石膏磨成，而是用一众坚果和牛乳为原料，研制而成。
　　过了一会儿，戚商才远远望见濡泉手捧着两碗白花花的豆腐块跑来了，脸上笑容明媚。
　　走近了，他将一碗递给戚商，又从荷包中摸出两把勺子：“趁热吃吧！凉了就不滑了。”
　　戚商已经许久不曾在屋外用餐过，此时多少有点手足无措，但仍旧耐心地陪濡泉坐上喷泉的石墩。
　　已近正午了，麟邰此时一反往年寒冷，燥热不止，太阳照着戚商略有汗意。
　　他今日穿得太厚了，足足有四件，倒是濡泉因为将大衣给了乞丐此时冻得有些打哆嗦。
　　戚商放下碗，脱去最外层的皮袄转身披在了濡泉肩背上，为了防大袄滑落，他还特的为濡泉理了理领口。
　　多半是对戚商这种行为感到诧异，濡泉刚要喂进口中的勺停在半空，扭头并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戚商看。
　　“别着凉了，”戚商解释。
　　他将头转回来，又缓缓低下，埋得更深，似是有什么不满。
　　“怎么了？嫌热？”戚商见他这幅样子便开口问了。
　　“嗯，没有，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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