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之不恭

　　临近过年，所有人都忙了起来，连原兮都是，两人共吃晚饭的频率明显有所减少，姜琼南只能凭此判断，她对原兮的了解仅限于原兮来联系她，她们的聊天断断续续，有时早晨六点问她安好，有时又凌晨两点发消息给她，有时甚至一天都没有人影，真就像个天上来的神仙一样，时隐时现。

　　姜琼南没有被原兮打破什么既定的规矩，她还是日日做着普通的工作，熬夜写下的每一份曲子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寂静。

　　这样的生活直到收到了恩师的那份合同，她才彻底明白，其实早就该明白的，只是她一直不愿去承认，说实话，合同捧在手掌时她真的在犹豫，甚至于生起同意的念头大过拒绝。

　　偏偏那天原兮又联系她了，姜琼南坐在床边持着笔接起了电话，她本以为原兮想问她今天吃什么，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问句，电话对面的人言语带着几分认真，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姜琼南顺着答道，还未等她说完，原兮就打断了，“好，等我去接你。”她语毕就挂了电话，只剩姜琼南手机被挂断后滴滴的机械声在房间回响，笔被放回了原处，连带合同一起，姜琼南披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原兮接过她后只递给她一个甜点让她先填填肚子就自顾自忙起了工作，姜琼南也是真有些饿了，她拆开袋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好像吃掉这些就真能把一切都顺利解决一样。

　　等吃完最后一口时，姜琼南侧头，才发觉原兮在看她。

　　对视的那一刻，原兮也愣了愣，随即抬手指了指她的嘴角，笑着递给她张纸道：“这么饿吗，吃得嘴角都脏了。”

　　接过纸时，指尖与指尖相碰，姜琼南忽得生起一丝委屈，那仅仅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问话，再显而易见的温柔，可偏偏在这时递给了她，使得她的情绪有了容器可盛放。

　　姜琼南没有选择倾泻，她只是收着声摇了摇头，答着：“没有。”

　　她的淡性子挺会忍耐的，从未表露出来过什么，即便有了一丝动容也是如此。

　　原兮带她去了一间茶馆，古典雅致的封闭空间里只有水流的声音，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茶香，以及原兮身上不知何时又沾染上的檀香气。

　　她很是坦然，直言道:“是不是收到了一份很令人苦恼的合同？”

　　姜琼南不解地皱了皱眉，她想问些什么，却被接下来的话彻底堵住了声音。

　　“你的声音那么好听，作得曲子也很不错，签了合同往后都隐姓埋名做你老师名下的枪手，甘心吗？”

　　她用柔情的眸光注视着姜琼南，带着高位者的些许悲悯，以及十分为她感到哀愁的惜才之情，如是道:“愿意的话，可以来我这里。”

　　“只要你想，就可以唱，唱你自己的歌。”

　　像是入座在佛堂上的神在招手，更像是游走在泥沼的蛇在觅食。

　　原兮顿了顿，语气放缓了许多，又轻声补充道：“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也是有条件的，在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希望你能试试戏。”

　　“我认为你很合适那个角色，仅此而已。”

　　她话说得真诚，目的性又极其明确，好似这几月的相处，只是为了此刻。

　　连连话语声一字一句地砸进姜琼南脑中，原兮的给出条件太好了，她的声音就如同潘多拉魔盒，诱引着她踏入，从那天她问她，“这次要和我走吗？”一切就已经开始了，可尽管她明知，当时不还是心甘情愿向原兮走出了第一步。

　　姜琼南无从得知原兮是如何知道老师给她了那份合同，又是如何正好在她犹豫时打电话给她，若用巧合来解释，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仅仅只是原兮乐得当个星探，费劲力气请她去演戏吗？

　　姜琼南迟迟不应答，原兮也没着急，她动身沏了杯茶递给姜琼南，缓缓开口道：“你还有很多时间去衡量考虑的，不用着急回应。”

　　“好。”姜琼南垂眸应着，接过原兮递来的茶杯，“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原兮给出的选择本就高于一切，只是姜琼南还是在犹豫。一转时间过了近一个月，原兮期间从未催过她的答复，好像这事姜琼南不再提的话，就过去了。

　　她们的关系也是，忽远忽近，隔着薄薄的布料，隐约可见人影，却永远碰不到实体。

　　有了一点影子时已经过完了年，原兮好像又闲了下来，带姜琼南吃饭的频率高了起来，偶尔有什么聚会也会带着她一起，她只嘱咐着姜琼南

　　好好吃饭就好，别的不用管。

　　姜琼南本就不爱交际，原兮说什么她就听着什么，跟在原兮身旁从不多说话，别人好奇问她们的关系，姜琼南就只是笑笑看向原兮，也就略过去了。

　　两人一起时她默默吃饭就好，可聚会常常人又多又杂，姜琼南就算参加过几次也是面生不已，原兮对此也没多大兴趣，她并不爱说话，绕过一圈后就坐回去陪她。

　　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没人来打扰，姜琼南疑惑原兮明明不爱热闹为什么还带她来呢。

　　她总像脱离世俗的仙人一样，在一旁淡淡地观赏着人间嘈杂，永远隔绝人世，永远冷眼旁观，仿佛不需要任何情爱，然而矛盾的是，不知为何这样的原兮又莫名让人感觉她是孤独的，姜琼南经常在坐在她身边胡思乱想，原兮真的很像一尊泥菩萨。

　　那天恰巧姜琼南有些乏力，靠在沙发上捧着一杯原兮给她拿来的热牛奶发愣，她人瘦肤白，面上只涂了点显气色的口红，忽明忽暗的光打在她鼻梁上，倒影在锁骨处。她的美并不是直观的艳丽，反而是朦胧的，气质和感觉胜过太多，致使哪怕还没有看清容貌也会觉得这定是个美人。

　　正有些打盹时，身旁的沙发突然凹陷了一块，紧接着就传来了轻缓而又脆生生的声音，“你就是姜——？”

　　她停顿了一下，笑着看向姜琼南补了两个字:“姐姐吗？”

　　姜琼南点头的同时转身去望，红黄交替的背景光惹得她眼睛眯了眯，眨眼缓冲了一下才看清身边女孩的具体模样。

　　看着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上几岁，成没成年都未知，她的眼睛明明是锐利的，锐利到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剑，是最凶狠的那种猫科动物，笑起来时却十分柔软，干净的眼白，明亮的眸子，清澈到为她的笑容团起来了一层薄雾，与姜琼南这几天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都不太一样。

　　姜琼南放下杯子解释道：“是姜——琼南，”又问，“你是原小姐的朋友吗？”

　　“不是，”景溯浅浅笑了下，笑容在灯下若隐若现，她回答道：“我是她姐姐”，她抬手碰了下姜琼南杯子，又向她身边贴了贴道：“姜姐姐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漂亮。”

　　姐姐？是原兮的姐姐，又叫她姐姐，姜琼南顿了一下才意识到景溯在胡说八道，她笑出声应着：“谢谢你，”连带着困倦气也消散了，她正想夸句你也很漂亮时，原兮正好回来，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姜琼南走来，还未坐下就提起了景溯，问着“你怎么跑这来了？”

　　“怎么？”景溯扭了扭身子，躲开原兮的手，“我和南南姐打个招呼还不行吗。”

　　“一口一个姐姐，你还挺嘴甜的。”原兮眯了眯眼，语气凶了不少。

　　姜琼南插不上嘴，她觉得很有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这么生动的原兮，有点生气还会训小孩的原兮。

　　“怎么，你也想听？”景溯无所谓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同原兮耳语了几句话，转头摆了摆手就走了。

　　“在笑什么？”景溯还没走，原兮就注意到了一直在偷笑的姜琼南。

　　姜琼南的视线还在跟着景溯，摇了摇头答道：“你妹妹很可爱。”

　　“不算妹妹吧，但也沾了点关系，”原兮也笑了笑，话只点了一半，“你别被她表象骗了。”

　　“是吗，”姜琼南抬眸问道，“实际不可爱吗？”

　　“有机会的话，了解她后就不会这样说了。”

　　原兮放下手中握着的杯子，她从不喝酒，在各个场合都是。姜琼南觉得，哪怕她手里握着个保温杯都不算突兀。

　　“你喜欢可爱的？”原兮突然问道。

　　姜琼南同时刻放下了牛奶杯，反问道:“原小姐喜欢吗？”

　　“你认为呢？”原兮柔声回问，她似乎很喜欢这样幼稚地推来倒去，总归是不会给你一个确切答案的。

　　“我怎么会知道，”姜琼南摇了摇头，想到什么，笑了笑，“我只能猜到原小姐似乎不喜欢太闹人的。”

　　姜琼南很聪明，这是令原兮感到最舒心的一点，她望着姜琼南笃定地说道:

　　“你喜欢聪明人。”

　　姜琼南笑得眼眸更亮了些，她在安全距离范围内又靠近了一点原兮，裙摆扫到对面人脚踝时问道，“那在原小姐眼里，怎样才算是聪明人呢？”

　　“狐狸？总归不是兔子小姐。”原兮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只兔子玩偶晃了晃。

　　“狐狸小姐，是在说你自己嘛？”姜琼南接过她手中的玩偶，轻声回答着，“我不属兔子的，我属羊。”她学着原兮的样子，幼稚地把话推来推去，“不过羊听起来也同兔子一样对吗？狐狸小姐。”

　　原兮没有答，她只是笑着问姜琼南累吗，要不要送她回家。

　　有些场合的逃避需要很费心思的理由，但逃走反而容易不少，姜琼南拒绝道，“这里离我那里很近，我走着回去就好。”

　　“连个逃走的机会都不给吗？你想走路回去，我都要喔。”原兮撇了撇嘴，十分无奈地说道。

　　她偶尔会冒出几句粤语，往往是在心情很好开玩笑时，姜琼南想着，她那温柔的语调夹杂几句粤语真的有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是在逗你笑的打趣，却更让人感觉出她脾气太过好了吧，为什么对人讲话会这样温柔呢？

　　姜琼南收回裙摆笑答问:“既然你那么想跑干嘛要带我来呢？更何况，”她又绕回去刚刚的称呼，幼稚地讲着，“狐狸小姐也需要帮助？”

　　原兮抿着唇轻轻皱了眉，摆了摆手示意，“狐狸小姐也有苦衷，她只是却之不恭。”

　　刚冒春的季节，日落之时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刻，原兮还真逃出来陪她散步了，她拉着她手走出餐厅门，走到红灯口又自然放下，笑意盈盈地望着姜琼南讲:“今年春天来的真早。”

　　姜琼南蜷缩了下还带有那人余温的手指尖，有些慌神地答着，“是啊。”

　　她的视线越过原兮的身影，越过人潮拥挤的街道，越过熙熙攘攘的车辆，远处的余晖彻底沉没，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蓝色，神秘而又美丽。

　　姜琼南内心平静了下来，她回望眼前之人，七点二十刚过一分钟，原兮望向她的眼眸中印着热闹的街景，她刚穿好的长款皮风衣带子没有系，姜琼南下意识抬手为了她整了整衣领，绿灯亮起，人流开始涌动，她们却还停在原地未动，恍惚间，两人都愣神了片刻，待人流至路中央时，原兮先回神，她牵起姜琼南手腕，隔着一层厚布料，无奈地答:“好像赶不上了。”

　　“那走这边吧，”姜琼南学着她的样子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好，”原兮放下握住姜琼南手腕的手，背到身后，浅笑着跟在她身后。

　　她们一前一后保持一定的距离走着，不过五步又成了肩并肩，原兮碎碎地同她讲着一些有得没得的话语，不过就是周六去寺庙上香遇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猫，又不过是昨日吃到了一颗坏掉的车厘子，姜琼南挨在她身侧默默听着，合时宜地应着。

　　她从不多问原兮什么话，只在原兮的只言片语中剖析着，原兮她这人，世祖的家教太好，没什么太大的优越感，成熟且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优秀又谦逊，但同样的，她的温柔是带清冽的，只浅浅停留在表面，边界很清晰，这隐隐的边界只有姜琼南自己能感触到。

　　或许很久以后姜琼南才能明白，她的边界感究竟立在哪里，不过是——对谁都是温温柔柔，但其实谁都不曾存在于她眼中。

　　彼时的姜琼南还是看不透原兮，唯一得知的还是她第一次询问原兮为何会讲粤语——

　　她说她年幼时在香港祖姥姥家住过一阵，偶尔也会陪母亲回去祭祖，常听常念也就有了一点习惯。

　　又玩笑对她讲:“如若你要写歌，或是学歌，我可以教你粤语的。”

　　走着走着莫名走进了热闹的夜市里，姜琼南止步在了一个卖花摊旁，她转身问原兮，“这个季节还有茉莉吗？”

　　原兮看向那花摊子的衍生生意——手工茉莉手串，回答道，“只要想让它有，什么季节都能有”，她本想买一串给姜琼南，但在抬手间，姜琼南已然付完了款，正捧着手串要往她手上带。

　　粗糙的手串线与茉莉花瓣蹭过她手腕的珠子，停在与手表的间隙中，抬头时，正好看到姜琼南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似一只得到奖赏后在翘尾巴的小猫，十分开心地晃头念叨着: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而后那只小猫又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手臂，低头皱着鼻子嗅了嗅，连带着眉头也是微微皱的，问着“怎么不香啊？”

　　“不香吗？”原兮自己也抬手闻了闻，她闻不着出个一二，“好像是不香。”

　　“我只能闻到你腕间原本的味道，或许有一点点花香，也被你盖过去了。”她们顺着道路缓缓地穿过了这条夜市，姜琼南背过手，无营养地回答着。

　　原兮听后挡住了姜琼南的路，“那你喜欢吗？”

　　对于姜琼南来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特定的味道，像是标定了一个序列号，哪怕这个人换过再多香水，也还是序列号上的味道，于是讨厌一个人就从她的序列号开始，喜欢一个人也同样。

　　“喜欢——喜欢花香多一点。”姜琼南笑眯了眼，嘴角抿成了小小的括弧形状，还故意凑在原兮面前挑了下眉。她也并非是不解风情，时而冒出的狡黠会突然让人意识到，她也才二十出头。

　　可更显然，眼前的人不满意这个答案，不过她很受用，那是她第一次唤她南南，那时街边枝干上冒出的花骨朵已经发育得足够饱满。

　　姜琼南记住了这个初春，为哪朵先开放，为眼前这个人，为她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那就挑出一百种味道，只等南南选出一种来喜欢。”

　　狐狸小姐的狡猾是童话里的刻板印象，姜琼南也同样认为，她想从狡猾的话语中找一个突破口，最后只落败地含糊其辞，“只怕我嗅到最后会鼻炎的。”

　　对面的人笑得弯了腰，最后又轻飘飘地换了个话题，她说她得了两张音乐剧的票，问姜琼南有没有空一起去。

　　吃饭，聚会，音乐剧，散步，聊天，有时候姜琼南想反驳宋筝都找不出话来，她想用玩笑话问她，是要约会吗，不过下一秒就能想到她笑眯眯的官方答案，便止住了这样的想法，有些话非要问到底就不合适了。

　　对于她，对于自己，对于一段轻飘飘，找不出形容词的关系，都没有意义。

　　蒙着眼睛也一样能走路，有时候她甘愿糊涂，玩笑道：“音乐剧吗？什么题材的，如果狐狸小姐可以接受自己干净的毛发上沾到身边人昏睡的口水的话，我当然也是盛情难却的。”

　　原兮对于这个称谓无奈地笑了笑，姜琼南就好像认定这个称谓一样，不过明显地是，她今天心情格外好，明明没有沾酒，却被春风浸透过的夜晚一同吹醉了一样，

　　“爱情题材的。”

　　“爱情？什么是爱情？”显而易见，醉得还不轻，她停住脚步，立定后十分专业得伸出自己的手，握成拳头话筒的样子，举在原兮嘴边，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请问狐狸小姐，什么是爱情呢？”

　　夜已经完全到来了，路边偶尔驶过几辆车，伴着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的人站在路灯下正等待着她的回答，原兮越过这样的目光，看向姜琼南身后石墙上的爬山虎。

　　爱情是什么？

　　是淋雨的小猫，真诚的小狗，是一见钟情，是命中注定，是夹杂在一起的责任，是选择被彼此驯化，是晚安午安早安，是所有答案构成的无解题。

　　可原兮却选不出一种来，哪怕是一句无解她也说不出口，灯光照在她们的身上，找不出答案。

　　世人总是憧憬美好的爱情，为它定义一个梦幻的理想的模样，在春夏秋冬都能为它而构成一个故事。可这样的向往最后大多数都是一地鸡毛，原兮听过很多烂俗的故事，她想，或许人能在某一刻抵抗住激素的诱惑，那便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她讨厌解决问题。

　　于是原兮的视线从爬山虎又移到了姜琼南身上，她今天本来就是素颜，连口红到现在都掉干净了，一如她们初见时那双干净的眼眸。

　　面对这样湿漉漉的目光，原兮低了低头，狐狸小姐也有她并不想狡猾的时刻，

　　她说，“爱情，是落入愚蠢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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